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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身女人 第8页

作者:亦舒

兰心耸耸肩,“还是吊着他再说吧,反正没吃亏。”

“说的是。”我说,“吊满了等臭掉烂掉才扔。”

她喝一口茶,“依我说,你别跟老校长吵,役好处。这份工作再鸡肋一点,也还养活你这么多年,你瞧这公寓,自成一阁,多么舒服。”

兰心这女孩子,就是这一点懂事,因此还可以做个朋友,她把生活看得很透彻,没有幼稚的幻想。

“没有事,”我说,“他不会把我开除,你少紧张。”

“何掌珠这女孩子也够可恶的。”兰心说,“她老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很……”我说,“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他为人固执,事情对他不利,他自己不悦。”

“既然如此,不如小事化无,”兰心说,“你是明白人。”

我沉默。

第五章

“或者嫁人。你到底想嫁怎么样的人?”兰心问。“你不是认识好些医生律师?”

我笑:“牙医也是医生。办分居的也是律师,看你的选择如何。”

兰心不服气,“你再不能算是小鲍主了吧?”

我仍然笑:“‘对先生’还没出现,没奈何,只好再等。”

“你已经老了。”她刺激我。

“可不是。”我说道。这是事实。

“你仿佛不紧张。”兰心说。

“我就算紧张,也不能让你知道。”我说。

“你心目中有没有喜欢的男人?”

有,像贝文棋,男人最重要是让女人舒服。有些男人令女人紧张:不知道化妆有没有油掉。衣服是否合适,笑声会不会大多。但贝文棋令我松弛。只是我的宗旨是从不惹有妇之夫。

我做好三文治,大家吃过,躺着看电视。

她说她想搬出来住。

我劝她不可。房租太贵,除非收入超过六千元,否则连最起码的单位都租不起,为这个问题谈很久。时间晚了,她自己叫车子回家。

第二天,桌面又放着玫瑰花。

兰心问:“谁送的?你家的那束还没谢,这束送我吧。”

“拿去。”我说。

她笑:“多谢多谢。”

会是谁呢?这么破费。

何掌珠进来跟我说:“我父亲要替我转校。”

我说:“念得好好的——”没料到有这一招,觉得很乏味。都这么大年纪,还闹意气,把一个小女孩子当磨心。

我叹口气,或者我应该退一步。

我问:“你父亲是不是要我跟他道歉?”

“我不知道。”掌珠说。

“我来问你,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他的电话号码是什么?”我拿起话筒。

掌珠说了一个号码,我把电话拨通,何德璋的女秘书来接电话。

“哪一位?”

“我姓林,是他女儿的教师。”

“请等一等。”

电话隔很久才接通。

何德璋的声音传过来,“林小姐,我在开会,很忙,你有什么话快说。”仍然是冷峻的。

“你为什么不在××日报刊登启事,告诉全港九人士你很忙?”我忍不住,“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个人老土得要死?只有那一句例牌开场白。”

他惊住半分钟之久,然后问:“你到底有什么事?”很粗暴,“否则我要挂电话了。”

“掌珠说你要为她转校,如果是为我,不必了,我下午递辞职信,她在本校念得好好的,明年就可以毕业了。谨此通知。”

他又一阵沉默。

“再见,何先生。”我挂上电话。

何掌珠在一旁急得很,“蜜丝林你——”

“叫我翘,”我拍拍她的手背,“我自由了,谁在乎这份工作!”我转头过去,“兰心,明天如果还有人送花来,你可以照单全收,如果楼下会计部的张太问我为何辞职,你转告她,我在三角桃色案件中输了一仗,无面目见江东父老,只好回家韬光养晦去!”

兰心变色道:“翘,你发神经。”

“我现在就回家。”我把所有的书与簿子倒进一只大纸袋里。兰心走过来按住我的手,“千万别冲动。”

“我不会饿死。我痛恨这份工作。我痛恨所有的工作,我需要休息,我要到卡曼都夫好好吸一阵大麻。”我说。

“蜜丝林——”掌珠在一边哭起来。

我说:“我回家了。兰心,你好言安慰这小女孩。跟老校长说我会补还信件给他,一切依足规矩。”

我抽起纸袋,洋洋洒洒的下楼去。

凌奕凯追上来,“翘!”

“什么事?”我扬起头。

“你就这样走了?”他问。

“是。”我说,“不带走一片云彩。”

“你是真的?”

“真的。我愁眉苦脸的赚了钱来,愁眉苦脸的花了去,有什么乐趣?”我用张爱玲的句子。

“你太骄傲,翘。”

“我一直是,你不必提醒我。”我转头走。

他追上来帮我挽那只纸袋,我们一直走到停车场去。“你不生我气?”我问他。

“你一直是那样子,你跟自己都作对,莫说旁人。”

他这话伤到我痛处,我说:“你们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当然我明白,正如你说,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你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你老把自己当没落贵族,误坠风尘,翘,你以这种态度活下去,永远不会快乐。”

我说:“我的快乐是我自己的事。”

“你真固执如驴。”

我上车。

“翘,你把门户放开好不好?”他倚在车上跟我说。

“我不需要任何帮忙。”我发动引擎,“至少你帮不上忙。”

“你侮辱我之后是否得到极度的满足?”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我还是那句话,把车子“呼”的一声开出去。

他来教训我。他凭什么教训我,他是谁?

单是避开他也应该辞职,他还想做白马王于打救我。

回家我写好一封同文并茂的辞职信,不过是说家中最近有事,忙得不可开交,故此要辞去工作云云。我挂号寄了出去,顺手带一份《南华早报》回来。

母亲说:“工作要熬长呵。”

她喜欢说道理,她知道什么。一辈子除了躺床上生孩子就是搁厨房煮饭。可是她喜欢说人生大道理:“这份工作好,薪水高,够好了,工作要熬长,要好好做,总有出头。”然后把我给她的钞票往抽屉里塞。每次我拿钱去她从不客气,大陆的亲戚写信来噱她,她不是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买了计数机。收音机,打包裹寄上去。反正她的钱来得容易,也不是赚回来的,乐得做好人,哄上头的人跟她写信寄相片。

她打电话来,“你辞了职?”老母几乎哭了出来。

“你放心,找工作很快的。”

“唉,你这个人是不会好的了——”

我把电话放下来,不再想听下去。

我独个儿坐在客厅里,燃着一支烟。黄色的玫瑰花给我无限的安慰。

这个人到底是谁?在这种要紧关头给我这个帮忙。晚上我缓缓的吃三文治,一边把聘人广告圈起来,那夜我用打字机写好很多应征信。

或者我应该上一次欧洲。我想念枫丹白露岛。想念新鲜空气,想念清秀的面孔。

第二天我睡到心满意足才睁开眼睛。做人不负责倒是很自在,我为自己煮了一大锅面,取出早报,把副刊的小说全部看一遍。女作家们照在副刊上申诉她们家中发生的琐事,在报纸的一角上她们终于找到了自我。

玫瑰谢了。

我惋惜把另外一束送了给兰心。

门铃叮当一声。我去开门。

“小姐,收花。”

“花?”

门外的人递上一盒玫瑰。我叫住他。

“谁叫你送来的?”我问。

“我不知道,花店给我的‘柯打’。”他说。

我给他十元小费,把花接进来,仍然是没有卡片,既然他不要我知道他是谁,我就不必去调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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