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笑了,這廣東男孩花樣那麼多,叫他你母頭痛,該不該結交這種。朋友呢?」
他取出一支筆,在紙條上匆匆寫了幾個字,交給四海。
四海指一指筆,好奇間︰「那是什麼筆?」
「自來水筆。」
四海接過細看,真開眼界。
「羅四海,送給你。」
「不不不,我媽老說,無功不受祿。」
他詫異了,「羅四海,你真是個老實人。」
這時候,遠處有人叫他,「宗珊、宗珊。」
「叫你呢。」
「討厭。」
可是也終于不敢不朝聲音走去。
他住在輸船上一層。
四海知道那是上等艙,听說房內有一張張干淨的床,老孫的家境想必不錯,那家伙穿著皮鞋,走起路來閣閣閣,神氣活現,家里寵壞了他,故此受罪,只得把他送得遠遠的去念洋書,眼不見為淨。
竟拗斷菩薩的手,四海吐吐舌頭,敢情吃了豹子膽。
可是,老孫也說得對,那神像不過是泥塑的,最後往它臉上貼了金,就供起來、名正言順享用香燭,剎有介事地讓人膜拜。
不經老孫點破,還真不敢那樣想。
老孫年紀與他相若,資質可要上乘百倍,而且膽大、心細,故可妄為,至少在他家長眼中,他是難以管教的孩子。
四海這才發覺,手中仍握著老孫那管自來水筆。
第二天一早,舅舅用腳踢醒他。
「到了?」四海問。
只見舅舅眼淚鼻涕,蜷縮一角,申吟呵欠連連。
四海並不笨,一看就明白了。
舅舅訛稱已經戒掉、但是四海听母親說過︰「那東西,哪里戒得掉,根叔說是說戒了十年,鄰舍一煮鴉片膏,他在自己屋內還不是滿地打滾。」
四海無奈而沉默地看著舅舅。
他終于掙扎著爬起來,模著艙壁,一步一步捱出去。
半晌,回轉來了,精神奕奕,沒事人一般,見四海瞪著他,訕訕說︰「來,吃飯再算。」
那天下午,船就到了。
第二章
四海盼望再見老孫一面,但是像一切盼望一樣,這個盼望,自然也落了空。
不過出乎他自己意料,他竟會得听一兩句廣東話了,連陳爾亨都說︰「外甥似舅舅,這孩子聰明。」他忙著做翻譯。
甥舅住在碼頭附近一間小客棧里,那個地方,叫做西環。
香港廣東人比他們吃得好。
整個街市是新鮮的魚肉蔬果,物價廉宜。
有一種水果,聞一聞,一陣奇異的香氣,叫女人狗肉。
街上女子也多,穿短衫褲,木屐,走起路來噠噠噠十分響亮,據舅舅說,一些是下人,一些不是正經人,真正的大小姐,並不拋頭露面。
舅舅每日帶他出去做生意。
街上用布纏頭的黑人是紅頭阿三印度人,紅頭發綠眼楮白皮膚的是外國人,來自英國。
到處掛著米字旗。
四海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旗號。
舅舅見識多廣,告訴他︰「香港是英國人的地方。」
「什麼?」四海笑,明明住滿了廣東人。
舅舅俏俏說︰「一打輸了仗,割給英國人了。」
四海的語氣也猶疑起來,「嘎,就這樣送給人家了?」
「可不是。」
四侮追問︰「將來,可否討還?」
舅舅壓低了聲音,「人強馬壯的時候,也許可以。」
四海試探地問︰「再打一次,贏了,叫他們也割地給我們。」
陳爾亨苦笑,他是一個跑碼頭的浪蕩子,行過萬里路,也等于讀過一點書,他答︰「我們打不過人家。」
四海還想問下去,但心里隱隱覺得事情十分復雜,說給他听,他也不會明白。
半晌舅舅說︰「人家有槍炮,轟一聲響,老大的船即時穿一個大洞,乖乖地沉下水底。」
「人呢?」
「化為霽粉。」
四海不敢言語。
至少這段日子,舅舅同他吃得飽,這才重要。
四海猜想舅舅會與他新結識的朋友老孫談得來,他倆都聰明。
吃遍西環,四海最欣賞雲吞面,廣東面細且黃,開頭不以為會得好吃,咬下去,有點韌,香、爽口、美味,一口湯鮮得不能形容,雲吞小小,細致,剛一口,四海每次都可以吃三大碗。
那一個下午,舅舅把外甥帶到六合行去。
店堂深且暗,經過伙計通報,他們坐在紅木椅子上等,四海抬頭,看到牆上懸著斗大兩個字︰六合。
此時,四海已經十分喜歡香港,他不介意留下來做三年工,再苦也值得,省吃省用,帶著小小財富口家,屆時,母親與弟妹就不必擔心生活了。
等半晌,一個瘦削中年漢子出來,一見陳爾亨,便哼了一聲,「你來了。」
陳爾亨陪笑,「可不就是我。」
四海看這情形,便知道舅舅並不算吃得開,他在六合堂不受歡迎。
陳爾亨見勢頭不對,立刻說︰「李竹,你爾我人情。」
那個叫李竹的人露出一絲厭惡神情,但隨即不動聲色淡淡問︰「這次要怎麼樣?」
陳爾亨咳嗽一聲,「這孩子是我外甥,家窮,吃不飽,跟我出來找工做。」
李竹炯炯目光上下打量四海,「此人真是你親舅舅?」
四海點點頭。
陳爾亨陪笑,「我騙你作甚,李竹,听說金山在築鐵路可是?」
李竹抬起頭,「這孩子幾歲,你那麼急叫他去送死?」
「十六幾了,是大人了,李竹,你說話恁地難听。」
「我已經夠人用。」
陳爾亨忽然發惡,「李竹,外頭都知道你一口氣招募了千多人,金山那邊還嚷要增加人手,你故意推搪我!老陳,那種地方不是孩子去得的。」
「幫個忙,家里實在沒有容身之處了。」
「在香港找份差使好了。」
陳爾亨站起來,‘我听說金山那邊一天付工人兩塊錢一你想想。儲夠三百塊錢就好回家,什麼苦都值得。」
一大人一天工資是一塊半。」
「一塊錢也值得,一兩年好上岸。」
李竹瞪著他,「你自己為什麼不去?」
陳爾亨擦擦鼻子,尷尬地答︰「我怕冷。」
「你怕死!」
「李竹,你天生一張烏鴉嘴。」
「我講的是實話,去年鐵路上死了兩百多人,病死有凍死有溺斃摔斃的統統有。」
陳爾亨氣餒,「李竹,你幾時生的好心,廚房,廚房總得用人,叫他去擔擔抬抬,洗洗盤碗。」
李竹看著四海︰半晌道,「八毛錢一天,先付四十元手續費,以後每賺一元,六合行抽二仙半。」
「你六合行是強盜窟。」
「六合行是我的就好了。」
「我們交不出四十元。」
「那就談都不用談。」
「李竹,你欺人大甚。」
那李竹站起來,頭也不回的進去了。
陳爾亨頓了頓足,帶四海忽忽離去,在門口,與一個四方臉漢子撞了一下,腳步踉蹌,想要罵人,見人塊頭大,才忍氣罷休。
四海心中閃過一絲恐怕,那大漢,也是應徽往金山做工的吧。
他想都沒想過要去金山。
舅舅只告訴母親要帶他到香港,他連什麼是鐵路都不曉得,听那個李竹說,那是個送死的地方,最令四海不明白的是,送死還得先繳付四十元,而且還是金山那邊的錢,金山金山,付的恐怕是金子。
陳爾亨沒有把外甥帶返客棧,他氣忿地一逞住東走。
大路沿海,那日陽光極好,很快曬得四海一頭汗,陳爾亨走到一半已經喘氣走不動,四海知道他不叫車是因為沒有錢。
四海更加沉默,呵舅舅的錢用光了。
陳爾亨越走越慢,月兌了衣裳,四海替他拿著。
終于,他吁出一口氣,「到了。」
四海拾頭,那是一幢簇新三層高磚樓,最高一層有濕衣裳晾出來,正滴水。
陳爾亨一步一步捱上樓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