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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四海 第4頁

作者︰亦舒

四海在他身後推他背脊,幫他上。

此情此景,不是不滑稽的。

到了樓上,陳爾亨大力敲門。

那扇漆翠綠色,鮮艷欲滴,難得地好看。

門上一道小小的門打開,他們看到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情。

「找誰?」

「翠仙。」陳爾亨一肚子氣。

四海一呆,翠仙,誰也叫翠仙?

他張大了嘴。

屋內人又問︰「誰找翠仙?」

「老陳。」

小小門關上,大門根本沒打開過。

半晌,‘腳步聲自遠至近,大門終于打開,一進來。」門里站著一個梳辮子的婢女。

四海跟著舅舅進屋。頭也不敢抬。

一踏進去,才發覺居高臨下,自窗戶可以看到整個碧藍的海,海中央靜靜停滿許多大船,風景真正好。

窗戶大得奇怪,一直到地,兩邊瓖著織綿慢子,四海心中噴噴稱奇,父親在生時,自上海帶返給母親的衣料,還沒有這樣亮麗。

陳爾亨示意他坐,四海挑一張鮮紅色絲絨面子有扶手的椅子坐下。

坐墊卻是柔軟的,舒適無比。

四海深深訝異了。

這是什麼人的家,那麼多新鮮玩意兒。

忽然之間,四海听到當當當當當五下,像敲鑼似,抬起頭,發覺聲音自牆上掛著一只木盒子發出,盒子上方有一只羅盤,下邊一只擺舵,不住兩邊搖晃,細听還有滴喀之聲。

四海猛地想起,這是西洋時辰鐘。

先頭那婢女斟出兩杯飲料,用銀盤托著。

四海一見那透明閃亮的琉璃杯已經有好感,正口渴,拿起杯子呷一口,那黃色飲料香蜜可口,不知是什麼東西,四海一飲而盡。

此際陳爾亨又得意起來,「這是花旗橘子水。」

他們要等的人還沒有出來。

不過快了,珠簾內傳出銀鈴似的嬉笑聲。

不知恁地,四海忽然漲紅了面孔,于是眼觀鼻,鼻觀心,動都不敢動。

四海發覺舅舅悠然自得,他十分佩服他的能耐,盡避許多人認為陳爾亨不堪,四海卻深信他有可取之處。

就在此際,一陣香氣撲鼻,一把嬌滴滴的聲音問︰「陳爾亨,什麼風把你吹來?」

四海忍不住,耐力不夠,他拾起了頭。

見到了屋子的女主人,叫他瞪大眼,張大嘴,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只見她十八九歲年紀,一頭深棕色卷發披散垂在肩上,雪白皮膚,高鼻梁,分明像外國人,可是看仔細了,那張俏麗的鵝蛋臉又不完全不像中國人,但是,又怎麼解釋她那雙藍眼楮呢。

呵那真是一對貓兒眼。

最驚人的卻是她一身衣著。

那叫口海臉紅耳赤,她衣不蔽體,露著胸口一大片皮膚,光著膀子,手腕叮鈴當嘟戴滿鐲子戒子,手持一把黑色花邊描金揩扇,正一下沒一下扇動。

一雙穿紅色緞鞋的天足,自裙底伸出,不住輕輕抖動。

四海心底嚷︰怎麼天底下有這樣的女子!

陳爾亨開口了,「翠仙,念在舊日,幫個忙,我外甥想出去,求你在李竹跟前說句好話。」

「喲,」那叫翠仙的女郎用扇子遮住嘴,笑了起來,「多干脆,陳爾亨,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一開口,必定是你要怎麼樣怎麼樣,從來不替別人著想。」

陳爾亨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四海愕然,這樣好看的女子,嘴巴這樣厲害。

好看?是,真好看。

四海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在這時候,女郎也注意到他。向他招乎,「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四海嚅嚅答︰「我叫四海。」

「嗯,」女郎沉吟,「五湖四海,你們中國人老以為世上只得四個海洋,實際是不對的,地上一共有七個大海,幾時你遨游七海,那才好呢。」

四海神往,沒想到她說話那麼好听。

「不過,」女郎接著笑,「你有陳爾亨那麼一個舅舅,可真值得同情。」

「翠仙,你講完沒有?」

翠仙轉過頭去,冷冷看著他,眼珠子似兩顆寶石。

「翠仙,沒有我老陳,你是沒有今日。」

沒想到翠仙點點頭,翡翠耳墜子打秋千似的晃動一回子,

「是,是你在澳門人口市場把我買下帶到香港,又放我出來做生意,才有今日。」

四海听了,又大吃一驚,呵,花花世界,無奇不有。

陳爾亨沉默一會兒才說︰「你自己聰明,又有手段,才有今天。」

女郎嫣然一笑,「謝謝你稱贊,不敢當。」

「我床頭金盡,翠仙,你高抬貴手。」

「您老也不能天天來。」

「翠仙,休說閑話。」

「你為何急急要甩掉這位小朋友?」

陳爾亨急了,「你見過他吃相沒有?一天足好吃一條牛。」

又是怨他吃得多,四海感慨,再也沒有其他原因。

那女郎笑間︰「當初,你又為何把他自鄉下帶出來?」

陳爾亨不出聲。

女郎頷首,‘您老做了蝕本生意,滿以為將他賣作學徒,也可以撈一點,沒想到英國人新近立了例,不準販賣人口,違者坐牢,所以你僵住了,可是這樣?」

四海抬起頭來,心都涼了。

原來舅舅心懷不軌。

陳爾亨猶自答辯︰「我會賣我的親外甥?」可是理不直氣不壯,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只得干咳數聲。

那女郎輕輕哼了一聲。

她得意地晃動雙肩。

四海發覺女郎雖然坐著,全身卻總有一個地方在搖晃,使人眼花撩亂。

她看住四海,「小兄弟,我付你盤川,你國家去吧。」

四海內心淒苦,不妨對這女郎講者實話吧,「回去也無立足之處,」他硬著頭皮說︰「我願意去金山。」

陳爾亨冷笑,「听見沒有?」

那女郎納罕,「可是修鐵路的地方不在花旗國全山,那是北方加拿大國的一個偏僻小城,叫溫哥華,統共只有三萬多人口,成年寒冷落雨。」

四海听了,更如冰水澆頭。

「小兄弟,你還想去嗎?」

四海鼓起勇氣,抬起頭,「男兒志在四方。」一定要出去找生路,否則弟妹永無吃飽之日。

女郎豎起大拇指,「好,有志氣,你不像你舅舅,我成全你。」

陳爾亨至此才松口氣。

罷想胡調幾句,忽聞敲門聲,婢女去一看,回頭急促他說︰「羅便臣上尉來了。」

女郎頓時變色,立刻站起來,「老陳,你與小朋友且躲到工人間去,小蝶,他們提你的表兄弟,听見沒有?快,快。」

陳爾亨立刻喃喃咒罵。

四海倒底年輕,隨即把適才愁苦丟在腦後,決意先看了熱鬧再說,呵,在里一日間發生的事,多過鄉下一百年,吃點苦也值得。

陳爾亨退到工人房,心不甘情不願,「雜夾種倒底是雜夾種,沒一點大方。」

「四海輕輕問,「什麼?」

「你看不出來?她是葡萄牙人同客家女人生的雜種,無人認領,自稱姓何,改一個中國名字,叫翠仙,十二歲便被養父母賣到火炕,吃不住苦,逃出來,在陰溝邊討飯,一頭瘡一身病,不是我老陳搭救,早就爛死街頭,能有今日這樣好吃好住,細皮白肉?」

四海不出聲,呵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工人間也十分通爽光亮,看出去晨郁蔥蔥故山坡,樹木茂盛,整年長青。

連陳爾亨都問︰「什麼香?」

四海指一指面前一雙瓷碟,只見碟子里浸著密密麻麻的白蘭花,猜香撲鼻。

陳爾喃喃說︰「你別看香港是塊小地方,都說這里風水好,氣數大利南方,更走一百多年運,不久還有一個劫數,之後便順順利利,一日好過一日,居民要名有名,要利有利。」

這番話不知是听哪個江湖衛士說的。

四海月兌口問︰「什麼劫數?」

陳爾亨說︰「天機不可泄露,只說劫數自車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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