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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四海 第2頁

作者︰亦舒

那天早上,四海吃了個飽。

母親特地煮了滿滿一鍋飯,任由他吃,大弟偷偷張望過好幾次,雙目充滿艷羨之意。

四海特意用筷子夾起一塊鹵肉,在弟弟眼前晃了兩晃。

他可以听到弟弟咽唾沫的聲音。

飽餐的滋味真正好,只可惜下一頓不知在幾時。

舅舅站起來,「明早我來接他。」

母親一整個下午都在替他張羅行李。

四海卻在等天黑。

太陽落去了,母親搜羅出兩大包行李,扎得整整齊齊,放在屋內唯一的桌子上。

四海幾次三番說︰「媽,不用那麼多。」

那個時候的衣服,沒有尺寸可言,隨便誰都能穿,四海希望留幾件給弟弟。

大弟比他小三幾,怪羨慕地走過來,「要出門了。」

四海答︰「是。」

「這一去,幾時回來呢?」

四海滿以為母親會這樣問,但是她沒有,反而是弟弟存疑。」

「我不知道。」

「過年好回來沒有?」

「沒那麼快。」

「那倒底是幾時呢?」弟弟有點放心不下。

「等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吧。」

弟弟大吃一驚,「要那麼久,」他忽然哭了。

「舅舅說,每做一個月工,就可以賺三十塊錢,三年我好回來了。」

「呵。」那小孩擦干眼淚。

四海的大妹只是靜靜站在一角看他們。

還有兩個小的根本不懂事,四海想,待他自香港返來,他們就已經長大了。

弟弟忽然問︰「香港有多遠?」

「乘三日三夜船」。

「嘩,那麼遠,是在地的另外一角吧。」

「可能是。」四海充內行。

「沒有地方比它更遠了吧。」

四海想一想,「大抵是沒有了。」

弟弟臉上露出欽佩的樣子來。

天終于黑透了。

極小的時候,四海問過母親,天黑究竟是怎麼了一回事。

母親回答,那是一個巨人,拉著一張夜幕,每個晚上,把它罩在天空上,開頭沒罩密,故此還可見到絲絲閃亮晚霞,最後拉得嚴密了,天色變得漆黑,不信,且躲在被窩里看看,包管一個情況。

開頭,四海一直不覺得這個說法不對。

可是一次听舅舅說,乘船到金山,一直駛,駛到海的中央,怪事發生了「連接一日一夜不見天黑,非常可怕。想必是巨人偷懶?那麼大的一個巨人,平日住哪里,吃得想必比羅四海更多,會不會討人嫌?」也行,母親說的故事,不過是一個神話罷了。他趁天黑,來到包宅牆角,蹲下靜靜的等。

每隔一段時間,他咳嗽一聲。

可是牆內再也沒有回音。

四海一直等到天角魚肚白。

他多想告訴翠仙,他明天就要動身。

可是四海沒再听到小朋友動听溫柔的聲音。

天亮後他寂寞生望地躑躅回家。

母樣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舍不得的話,也不曾叮囑他保重身體,注意飲食。

近中午,舅舅來了,看到那麼多行李,非常不耐煩,打開包袱,隨便抓了兩件衣裳,扔到四海身上,「穿上」,便把包里踢至一角,不讓他帶。

母親亦不出聲。

出門時,兩弟兩妹站在門口送他,不知恁地,母親嘴角一直帶著微笑。

四海踉著舅舅出門。

走著走著,四海忽然醒悟,哎呀,他這一走,可有一段時間見不到媽媽了,一慌,想轉過頭去,多看母親一眼,可是舅舅比他快,一把按住他的脖子「不準回頭!一直走。」

四海的腳步只停頓一下,便離開了家。

多年多年以後,有陌生人問他,為何在十三歲就離鄉別井,他據實答︰「我想吃飽,想一想,再補一句︰「想家人也吃飽」,這是真話。

一路上四海異常沉默。

船在碼頭等他們,船身上漆著血紅的大字︰「江天」。幼時父親帶他來過碼頭,並且教他讀會這兩個字,四海頗識點字,舅舅認為他會有出息,這也是原因之一。

上甲板時。舅舅忽然被袍角絆了一下,那麼大一個人, 一聲摔倒在地,動彈不得,雪雪呼痛。

四海忽然想起他在母親面前發的誓,掩住嘴,笑起來,真摔死了他才好。

陳爾亨當然沒有死。

四海把他扶起,上船,足足服侍了他幾日幾夜。

舅甥倆住在大艙,每人一個鋪蓋,人擠人,卷著睡。

半夜醒來,四海只听至打鼾聲、咳嗽聲、吐痰聲,什麼樣的聲音都有,還不止,什麼樣的氣味也有,食物、煙草、排泄的味道混在一堆,四海覺得突兀,但是舅舅把鋪蓋緊緊纏身上,仿佛極之自在。

四海鑽到甲板上去透氣。

一抬頭,看到仍然燦爛的月亮,只不過邊邊缺了一圈,不似前幾日那麼圓了。

江天輪船不徐不疾在海上開動,激起白色浪花,已在廣州停過一站,此刻努力向香港前進。

甲板上另外還有一個人。

那人個子不高,與四海相仿,听見腳步聲,機警地轉過頭來。

咦,四海看清楚了他,心里立刻喜歡,那是一個與他年齡差不多的男孩子,圓面孔,劍眉星目,唇紅齒白。

他朝四海笑,招招手。

四海也想與他談幾句,但見他穿著整齊,一派自在,一時不敢高攀,故有點猶疑。

那男孩開口,講的卻是廣東話。四海沒听懂。

四海領教過粵語,只會得駭笑,像外國話一樣,一字不明,只听得他們講得飛快,嘰哩呱啦,當中夾雜著許多咪咪咪咪,喲喲喲。

真要學,恐怕要花十年。

那男孩態度親切,裝個手勢。

四海說︰「問我是哪里人?」

男孩豪爽地笑,自然而然,使人願意親近他,他換了一種方言,又問︰「你的家鄉在哪里?」

四海听懂了,十分愉快,「寧波鎮海。」

那男孩說︰「廣東中山。」

四海鼓起勇氣,「我姓羅,叫四海,尊姓大名?」

那男孩答︰「我姓孫。」

四海問︰「你幾歲?」

「十四。」

「我十三。」

那男孩端詳四海的面孔,「你乘江天輪到什麼地方去?」他問了三遍,四海才听明白。

「我去香港,」四海有點自豪,跟著問︰「你呢?」

姓孫的男孩臉上忽然露出不忿之色,用他本家的方言答︰

家父先把我送到香港讀書,如果再不听話,叫我到檀香山去跟叔叔做生意。」

四海居然听明白了,予以同情,「你在家闖了禍?」

他不語,過了一會兒,握緊了拳頭,「我看不慣妹妹吃苦,把她纏的小腳放掉了。」

四海大奇,竟有這種事,難怪受家長責備。

他接著問四海︰「你沒有沒有妹妹,你可疼惜妹妹?為何女子必要纏足,你可听到她們痛苦哀哭?」

四海搔搔頭皮,他想都沒想過這種問題,只知女子世世代代均須纏足,天經地義,他從來沒想過可以反抗。

只見那男孩雙目圓睜,厲聲說︰「假使我有能力,女子必不受此苦。」

四海欽佩之心悠然而生,「你就是為了這個被父親攆出家?」

男孩吁出一口氣,「還有。」

四海呆住了,還有?真是頑劣。

可是,他又是這樣使人樂意親近他,「老孫,還有什麼?」

「我跑到廟中,把菩薩像的手折斷了。」

四海大吃一驚,退後三步,呆呆看著他。

可是那老孫居然說︰「怕什麼,那只不過是人手塑的一堆呢,自身難保,鄉人迷信,我看不過眼。」

「嘩,」四海驚叫︰「你看不過的事情那麼多。」

「是。」

「而且還動手去糾正。」

「所以成了闖禍胚。」

「怪不得叫你到……去。」

「檀香山。」

敝好听的地名,想必盛產檀香。

那老孫講完他自己的事,已把四海視作知己,「羅四海,你寫信給我,我們交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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