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戲院向不對號,隨便坐。
程嶺與阿茵剛坐下,隔壁兩個洋婦便起身離去。
程嶺知道她們不願與支那人共坐。
也好,至少華人有坐下來的自由,白人有離座的自由,程嶺不放在心上。
阿茜卻忍不住冷笑,她說︰「最好不要進來,這家奧迪安戲院,去年已是郭先生的物業。」
程嶺記得很清楚,她們看的戲,叫郎心如鐵。
女主角美得不像真人,一雙大眼楮充滿靈魂,男主角為了她,謀殺了糟糠之妻。
離完場時程嶺發覺月復痛。
她一向對無論何事都擅于忍耐,可是痛得額角上布滿亮晶晶汗珠。
散場,燈一亮,程嶺沒能立即站起來。
阿茜發覺不要,低聲問︰「程小姐,你怎麼了。」
程嶺即時被送往醫院。
程嶺沒想到醫院的氣氛這樣好,醫生看護笑臉迎人,有問必答。
她記得陪養母看病時醫生態度好比晚娘。
冰海珊立刻趕到,對程嶺道︰「你好好休養,表叔一向不到醫院探訪,他不來了。
可是送來一大盤桅子花。
做完手術,程嶺還不十分蘇醒,朦朧間覺得郭仕宏就在身邊,他什麼也投說,坐了幾分鐘,就走了。
第二天,醫生來同程嶺說話。
他說︰「我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然後咳嗽一聲,「好消息是,你的身體很快會復元,三天後可望出院,」停一停,「壞消息是,手術之後,你將失去懷孕機能。」醫生語氣十分惋惜。
程嶺沒出聲。
她一直沒想要這個孩子,可是一旦失去了他,又懷念那胖胖的小腿小手,以後都不會有孩子了,她吃驚,以後將會是好長的一段日子,她都得孤寂地度過。
程嶺仍然不發一言,臉色卻更為蒼白。
醫生知道華人婦女一向不喜流露感情,「有事叫我」,他說畢離開病房。
才十七歲,她短短的生命已經好比他人一生或是兩生。
她倦極入睡。
三天後出院返家,程嶺一點聲色不露。
她不說,也無人會提,這件事就像沒發生過一樣。
棒了大半個月,程嶺才閑閑提起︰「手術很凶險吧。」
阿茜也坦白回道︰「是宮外孕,內部大量出血,再遲些大人都救不活。」
程嶺呆半晌,「可見每一個生命來到世上都不容易,得好好珍惜。」
「程小姐說得很對。」
經過此事,她整個人沉著了,比往日更不動聲色,郭仕宏差人替她送來一只小玳瑁貓。
阿茜笑說︰「程小姐替它取一個名字。」
程嶺側著頭想一想,「叫西施吧。」
又過數日,她閑閑同郭海珊說︰「我想請你替我打听一件事。」
「你盡避吩咐。」
「你可記得那個流落在東方之家的混血小女孩?」
「呵,她。」
「不知怎麼樣了。」
「我去問。」
程嶺笑笑,「任何生命來到這世上,原來都不容易。」
冰海珊知道她有感而發,連忙稱是。
程嶺吁出一口氣。
下午消息就來了。
冰海珊鄭重坐下,與程嶺談到細節。
「原來那小孩的母親一直沒有把她領回去。」
程嶺一怔,寒毛豎了起來,一定是出了事,那女子很愛女兒,不然不會多艱苦都把她帶在身邊。
「她怎麼了?」
「她死了。」
程嶺張大嘴。
冰海珊不欲多談死者,「那孩子一直流落在東方之家。約數周前由教會交一個家庭寄養,我們知道她住在三角洲。」
程嶺半晌才問︰「她怎麼會去世?」
冰海珊無奈,「注射過量毒品,送到醫院已返魂無術。」他沒有說她受到虐待,體無完膚,是宗慘劇。
程嶺受到極大震蕩,她喝一日茶,「那孩子,我想領養那孩子。」
「是否想我同郭先生說?」
程嶺頷首。
「你自己為什麼不說呢?」郭海珊實在不明白。
「由你做中間人,他拒絕了,比較不那麼傷害我的面子,只有好說話。」
「你說的對,我的意見是,那樣血統出生的一個孩子,恐怕不好養,不如另找一個初生嬰兒。」
程嶺不語,過一會反問︰「你可記得那小女孩的樣子?」
冰海珊點點頭,「大眼楮,小面孔,一半華人血統。」
「我也不能忘記,如果只能幫一個,我情願幫她。」
「我去辦。」
「海珊——」
他笑著回頭,「什麼事?」
「一切都靠你了。」
冰海珊點點頭。
晚上,在大宅的書房里,郭仕宏坐在近爐火處。
他說︰「今年沒下雪。」
冰海珊答︰「是。」
冰仕宏又說︰「她失去自己的孩子,心靈渴望有個寄托,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領養牽涉到財產承繼問題,不知她有無考慮清楚。」
「我猜她不會考慮到那麼遠。」
冰仕宏笑,「年輕就是這點好,過一天算一天,隨心所欲。」
冰海珊唯唯諾諾。
冰仕宏問︰「她為什麼不親口同我講?」
冰海珊把程嶺意思說一遍。
冰仕宏定點頭,「她倒想得很周全,海珊,你且把那孩子帶到這里,我們慢慢再作商量。」
「是。」郭海珊總算松口氣。
他自小苞在這位叔父身邊,有個原因,他生母失寵,他也被父親打人冷宮,連吃年夜飯也不喚他,郭仕宏看不過眼,打救他,叫他跟在身邊當差,才有今日重見天日的局面,他反而同生父那一房生疏,只听郭仕宏命令,他心甘情願幫郭仕宏打點這種瑣事。
第七章
餅兩日那小孩被帶出來了。程嶺問︰「人呢?」
「在兒童醫院。」
「她有病?我去看看。」
看到莉莉,不說程嶺根本不認得她。
那孩子瘦了許多,臉上有癬癩,頭發被剪短,左眼腫起,手臂上有明顯化膿傷口。
醫生說她患有痢疾與寄生蟲。
但是小孩神情還鎮定,見到程嶺十分高興。
程嶺溫柔問她︰「你記得我嗎?」
小莉莉點點頭,「你是那善心的太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程嶺嘆口氣,「以後你就同我一起生活可好?」
莉莉頷首。
「治好了病,你就跟我回家。」
「可是,」她問︰「我的母親呢?」
程嶺不知如何回答。
莉莉輕輕說︰「她已經不在人世間了是不是?」
程嶺點點頭。
莉莉不語,也不哭,低下了頭承認這是事實。
連郭海珊都覺得不忍,別轉了頭。
莉莉稍後問︰「太太,以後我該叫你什麼?」
程嶺答︰「你叫我媽媽。」
那孩子呼出一口氣,抱住程嶺,頭埋在她懷中,
「媽媽。」
是,媽媽。
程嶺發誓會做一個最好的養母,正像她的養母一樣。
自醫院出來,郭海珊輕輕說她︰「那孩子有傳染病。」
程嶺陪笑,「你看我,歡喜得渾忘細菌。」
冰海珊不語,看樣子她的熱忱不是三兩天會得減退。
程嶺忙碌起來,不但要安置莉莉,且要替弟妹準備房間,整日興奮地打點這個處理那個,黃昏仍與郭仕宏玩撲克,老是輸。
她嘆氣,「牌听你的話。」
冰仕宏呵呵笑,他喜歡看到程嶺這樣開心。
程嶺要到這個時候才胖出來,臉上也有了艷光,因感英語不足,找到老師補習,在不正常的環境里,她盡量過著正常的生活,那種極端的努力感動了郭仕宏。
莉莉自醫院領回來的時候,前後判若二人,皮膚外傷痊愈,換上新衣服,又有笑容,比一般同齡孩子乖巧,叫媽媽後一動不動坐著。
冰仕宏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莉莉。」
「是中國人,總得有中國名字,你姓郭,叫郭念芳好了。」
程嶺很感激郭仕宏,因而笑問︰「念芳,芳是誰?」
冰仕宏也不隱瞞,「芳是郭岱芳,我的表姐,比我大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