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電話。
盧醫生識趣地站起來含笑告辭,她不想知道太多,知了無益。
醫生一定,郭海珊便說︰「程小姐,你可記得東方之家那個小女孩?」
記得,怎麼會忘記,「她叫莉莉。」
「她找上門來了。」
程嶺錯愕,「怎麼會。」
「那孩子偷偷走到門口,記住了我的車牌號碼,同負責人說,我們願意收養她。」
程嶺發呆,這個小小孩兒的求生本領認真超卓,她幾時跟出來,兩個大人竟懂然不覺。
「她母親呢?」
「把她丟到東方之家後一直沒再出現,負責人憑車牌在交通部印證了我的地址,打到華仁堂找我。」
程嶺問︰「那該怎麼辦?」
「那是一宗誤會,」郭海珊笑,「我會同他們解釋,孩子的母親遲早會回去把她領走。」
程嶺本想說什麼,終于又合上嘴。
她自己亦寄人籬下,前途未卜,不宜作非份之想。
冰海珊說︰「這一兩天我會留在維多利,你有事,吩咐阿茜好了。」
他陪她吃晚飯,有一只菜是百葉結烤肉,人口香油滑,不知多少日子沒吃這樣的菜了,幼時在上海來德坊,光是淘汁她就可以吃一碗飯,那時弟弟的保母老是笑她會吃,她有自卑,從此扒飯總是輕輕地。
程嶺落下淚來。
冰海珊勸道︰「這個時候,你更加要開懷,吃多點睡多點,高高興興。」
她的事,他們像都知道,看情形全不介懷,不知為何如此大方。
「從此這是你的家了,我已著人去通知你的弟妹,很快可獲答覆。」
程嶺低頭捧著飯碗,眼淚大滴落下來。
冰仕宏要過了三天才出現,那是一個下午。
那時,程嶺已有充份休息,精神飽滿,情緒也比較穩定。
見到郭仕宏,已能大方應對。
冰氏比真實年齡較為年輕,不過看上去也似有六十左右,他穿著非常考究的西裝,襯衫袖口上繡著英文姓名字母縮寫,袖口紐是一對小小斑爾夫球,皮鞋擦得十分光亮。
他月兌下毯帽,頭發已有七分白,但梳理得非常整齊,五官清翟,目光炯碉,配一管尖削的鼻子。
他第一句話是微笑著問︰「會下棋嗎?」
程嶺清一清喉嚨,「會一點象棋。」
「還是打撲克牌吧,阿茜,取氨牌來。」
他在樓下客廳坐下。
程嶺猶疑,該贏他呢還是故意輸給他?
牌太好的話,她是不甘服雌的。
倒底年輕,竟在這個時候關心起撲克的輸贏起來。
阿茜給郭氏斟一杯拔蘭地。
他發牌給程嶺。
程嶺拿到一只三一只四。
她心中嘀咕,真是不三不四。
一看郭氏,他手上是一對皮蛋,程嶺倒抽一口冷氣。
冰仕宏見她這麼緊張投入,不禁暗暗好笑。
他閑閑說︰「原來我與程家也是舊相識。」
程嶺意外。
「你祖父叫程樂琴,同我們有生意來往。」
程嶺笑,可是她並不姓程,她本姓劉。
「你父親不喜做買賣,他是名士派,我們有過一面之緣。」
程嶺忽然大著膽子問;「那次你有無見到我?」
冰氏居然有點惆悵,「沒有,那次我們在外頭見面,算一算日子,你可能還沒有出生。」
「啊。」
程嶺又接過兩張牌,一張五一張六,程嶺不動聲色,可是郭氏早巳看出她興奮的眼神。
程嶺輕輕一問︰「你可想念上海?」
冰仕宏一怔,然後嘆息,跟著說;「開頭天天做夢回到老宅去,後來好一點了。」
「你很早來溫哥華?」
「四九年,我與家長不和,趁分了家,一早來落腳,倒也好,以後反而可以把他們一個個接出來。」
「你付過人頭稅嗎?」
冰仕宏笑,「不,二三十年代才需付人頭稅。」
程嶺加重注,「我這副牌是順子。」
「我不相信,我已經是兩對,你看,一對皮蛋一對二。」
程嶺問︰「你下什麼注?」
「我賭這間房子,你贏了是你的。」
程嶺不安,「那我賭什麼?」
「天天陪我玩脾。」
「那當然。」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好,發牌吧。」
最後一只牌下來,程嶺一看,竟是一只前克,程嶺咦一聲,「輸了。」
冰氏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猛然發覺起碼已有十年未曾這樣大笑過,不禁無限感慨,付出點代價又算得什麼呢,買得如此暢笑,真正值得。
程嶺把牌收起洗了幾次。
「郭先生,你對我很慷慨。」
「那里那里,做得到就應該做。」
「你很尊重我。」
冰氏凝視她,「因為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程嶺頗首,「這個道理我懂,敬人者人恆敬之,謝謝你對我額外大方。」
冰氏又說︰「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也自然懂得施比受有福。」
「郭先生,我很幸運。」
「那看你的要求如何羅,有人會覺得這種生活太過沉悶。」
程嶺笑笑,「要不要再發牌?」
「不用了,我已經贏得我所要的,再玩下去,恐怕會輸。」
他們一起喝下午茶,阿茜將點心分作兩份,程嶺吃蛋糕,給郭氏的卻是一碗油豆腐粉絲湯。
程嶺十分眼紅。
冰某看到她渴望的眼神,「給你吃。」
阿茜道︰「我再盛一碗來。」
冰仕宏卻道︰「我不要。」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吃這種湯水淋灕的點心,怕吃相難看,使程嶺生厭,何必呢,吃畢,又得剔牙,更有礙觀瞻。
不,他不是想討好她,只是不欲出丑。
只有尊重人的人才會獲得尊重。
如果他端出一副花錢大爺的嘴臉,那麼,他得到的,不過是一只金絲雀。
這時阿茜過來說有電話找程嶺。
程嶺十分訝異,「誰?」跑去听。
冰仕宏喝口茶,笑問阿茜︰「像不像?」
「像,真像。」
冰仕宏嘆口氣,「第一次看見她,我還以為小表姐英魂不息,前來找我們呢。」
阿茜恭敬欠身,不再言語。
冰仕宏低下頭,「我太過奢望了,小表姐墓木已拱。」
他沉吟半晌,淚盈于睫,幾十個寒暑經已過去,他的悲痛絲毫未減。
這時程嶺听完電話回來,握著拳頭,她高興得落下淚來,「弟弟妹妹有消息了。」
冰氏連忙笑,「那多好。」
「五月可以來與我相聚,郭先生,謝謝你們,據弟弟說,全靠你們鼎力相助,不然三年也發不出證件。」
冰仕宏真的笑了,「那里致于這樣。」
程嶺本來還在笑,忽然笑不動了,眼淚直流下來,她也有顧忌,郭仕宏頭一次來看她,怎麼好哭哭啼啼,程嶺硬生生把眼淚吞下肚子。
只听得郭氏說︰「令弟來剛好報讀第十班,這孩子早讀書,十七歲好進大學了。」
程嶺忙不迭點頭。
冰仕宏沒提到程雯,在他那老一派思想中,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毋須擔心出路。
他听了一會音樂便告辭了。
那一晚,程嶺輾轉反側,好不容易睡著,夢中看到弟妹已經一板高大,大學畢業,事業有成,她樂得合不攏嘴來。
第二天,郭海珊源人來安裝電視機,一扭開,熒光幕上有黑白映像,程嶺看到一個外國阿飛在台上扭著臀部唱歌跳舞,台下少女爭著尖叫涌向前。
程嶺感慨,已經這樣開放了嗎,程雯來了,可得好好與她談發這風氣問題。
稍後郭海珊來問候,雙手插在口袋里,含笑說︰「看看新聞節目倒是不錯,其余的我接受不來。」
程嶺嘆口氣,「許久沒看電影。」
冰海珊笑道︰「阿茜是影迷,她可以陪你去看戲。」
阿茜很難得搭腔,居然在一旁笑道︰「我最喜歡李麗華,哪里有得看。」
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阿茜果然陪程嶺去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