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嶺笑問︰「她人呢,她在此地嗎?」
冰仕宏說︰「不,她十九歲那年已經去世。」
「呵,太不幸了。」
冰仕宏忽然問︰「你可听過辛亥革命?」
「當然有。」
「郭岱芳是其中一位革命志士。」
程嶺不出聲。
冰仕宏忽然疲倦了,揚揚手,不願多說,到樓上休息。
到晚上他才下來吃飯。
屋內十分清靜,完全不像有孩子存在,郭仕宏笑說︰「那孩子比一只貓還靜。」
程嶺笑。
「你同她都沒有聲響。」
「妹妹來了就不一樣,妹妹大聲。」
「念芳同你一樣,全無正式出生證明,據醫生斷定,她年約六歲,我會重新替她做有關文件。」
程嶺忽然說︰「那位岱芳表姐,同你是青梅竹馬吧。」
冰仕宏答︰「是,我愛慕她。」
「她一定是位女中豪杰。」
「結果殺身成仁。」郭仕宏無限感慨。
程嶺說︰「真是每個人都有傷心事。」
「你呢,你最傷心是什麼?」
程嶺低聲說︰「永遠寄人籬下,養母對我雖好,可是又天不假年,我一直流離失所。」
誰知郭仕宏說︰「明天海珊帶你去簽個宇,這幢房子便屬于你,有個自己的窩,就不會有那種流離的壞感覺了。」程嶺微笑,那天晚上,她拿到三只紅心二,當郭仕宏吆喝說︰「一對四一對八」的時候,她不動聲色覆上牌。
像她那樣環境,輸與贏已經沒多大相干。
冰仕宏的脾氣也只有程嶺知道。
一日他召了手下來開會,自上午九時到兩點半還沒散,也沒吩咐拿食物飲料進書房。
終于阿茜前來報告︰「門縫塞了這張條子出來。」
程嶺打開一看;上面潦草地寫著︰「請叫他吃飯」,字跡屬于郭海珊。
程嶺嗤一聲笑。
她定到書房門前,輕輕叩兩下,推開一條縫子。
里邊的郭仕宏暴喝一聲︰「什麼人!」
程嶺不動聲色,也不進去,在門縫外勸說;「好吃飯了,快三點啦。」
冰仕宏听得這把聲音,一帖葫,馬上輕化,過半晌,他清清喉嚨,「就來了。」
救了那班又餓又渴又得听教訓的手足。
冰仕宏在程嶺處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
程嶺習慣早起,每朝與女兒在花園剪花插瓶,稍後,莉莉由車夫送到學校去,程嶺總覺得念芳是她的影子。
這孩子把內心世界隱藏得非常好,獨自在房里玩洋女圭女圭,好幾個小時無聲無色,程嶺推開房門,她才轉過頭來,滿臉笑容,叫聲媽媽。
像煞了程嶺幼時,她們都是存心來做人的。
程霄與程雯抵達溫埠那日,程嶺並沒有去接飛機。
那日一早,郭仕宏同地說︰「今日你陪我到醫院,叫海珊早些來。」
程嶺稱是。
餅一會他又想起來,「弟妹可是今天來?」
程嶺笑道︰「已安排人去接了。」
冰仕宏唔地一聲。
他們一個上午都耽在醫院里。
這是程嶺第一次得知郭仕宏的病情。
冰海珊低聲道︰「你知道了也好,心里有個準備。」
冰仕宏患末期肺癌。
醫生說︰「一年多來壞細胞都結集這幾個地方,不是擴散,也不會痊愈,手術沒有多大作用,病人在將來的日子最好舒泰地度過。」
程嶺抬起頭來,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楮。
醫生知道她想問的是什麼,輕輕回答︰「半年、一年。」
程嶺低下頭。
「我們會密切注意他的情況,盡量不叫他痛苦。」
她到病房服侍郭仕宏穿回衣服。
冰仕宏在她臉上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他邊穿外套邊問︰「醫生可是說我活不久了?」
程嶺淡淡答︰「凡人上午都不知道下午的事。」
冰海珊欽佩到五體投地,他願意跟她學習這一份輕描淡寫。
回到家,車子還沒駛進車房,就見到一個人影箭似射出來。
「姐姐,姐姐!」
程嶺笑著下車,與程雯緊緊擁抱,這程雯,長高了一個頭不止,手大、腳大,身上的毛衣短了一截。
程雯痛哭起來。
程嶺只是說︰「又笑又哭,多丑。」
這一下子屋里當場熱鬧起來,阿茜早有先見之明,已到大宅去借來幫工一名。
冰仕宏並不嫌煩,他獨自坐在一角看程氏姐妹歡聚。
一個人最要緊自得其樂,看程嶺就知道了,她的弟妹女兒統在此,沒有一人與她有真正血緣關系,可是管它呢,她不知多高興,索性弄假成真,好好享受親情。
不應計較時何用計較。
程嶺叫弟妹稱郭仕宏為郭先生。
程雯把姐姐拉到一角,有話要說。
程嶺也趁機看仔細妹妹,只見一臉倔強之色,皮膚曬得黝黑,十分健康,頓時放下心來。
她問︰「郭先生是誰,是姐夫嗎?我記得結婚照片里不是他。」
程嶺微笑。
「還有,那念芳怎麼會是你的女兒?」
听語氣,她不喜歡她。
「你是阿姨了,你要愛護她。」
「唏,我不稀罕,看她明明是個西洋人,可見決非親生。」
程嶺笑著提醒她︰「我們都不是親生的。」
誰知這句話氣苦了程雯,她大聲哭起來。
程霄探過頭來,「什麼事?」
「妹妹鬧情緒。」
那里郭海珊正與程霄細談他的功課與志向,他啊了一聲,繼續話題。
程嶺走到郭仕宏身邊,坐在一張腳踏上,言若有憾,「吵壞人。」
冰仕宏笑,「家里許久沒有這樣熱鬧。」
西施輕輕走過來,程嶺將它抱在懷中。
她把煩惱暫且拋至腦後,命運雖然控制了她,可是她太會得隨遇而安,自得其樂,也就是一名贏家。
這時她听得郭仕宏問︰「程嶺,你願意同我結婚嗎?」
程嶺一怔,「我的離婚批準了嗎?」
冰仕宏頷首。
她笑笑,「那,隨得你好了。」
結婚有保障,婚後他的財產一半自動屬于她。
程嶺並不貪錢,可是她知道生活中缺錢是一件極其可怕的事。
冰海珊過來說︰「程霄絕對是一塊讀書材料,看到這種優秀少年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那,這里有的是好學校,如嫌不足,還可以送到美國去。」
那天晚上,程嶺夢見養母。
程太太滿面笑容,推醒程嶺,「領兒,謝謝你。」
程嶺訝異,程太太一點不顯老,而且那襲縷空花紗旗袍永遠適合潮流。
「媽媽。」她叫她。「你現在也是媽媽了。」
程嶺自床上坐起來笑答︰「是的。」
「多得你,領兒,弟妹才有出路。」
程嶺只是笑。
「有沒有見生母?」
程嶺搖搖頭。
養母詫異,「領兒,你心地那麼慈,為什麼獨獨與你生母計較?」
程嶺不語。
「她想見你。」
程嶺抬起頭,養母已經走向門角,她叫︰「媽媽,多說幾句,媽媽,媽媽。」
她自床上躍起,知是夢,猶不甘心,直推開睡房門,找到偏廳,「媽媽。」
天已一亮了。
以後一段日子,程嶺一早起來親自替大小三個學童準備三文治午餐帶返學校吃,忙進忙出。
見到郭仕宏只抬頭說聲「呵起來啦」,接著又忙。
冰仕宏覺得這樣的生活別有風味,冷落了他不要緊,他心甘情願退到一旁看程嶺嘀咕︰「這牛肉夾面包夠營養,阿茜,拿隻果汁來……」
他從來沒有結過婚,一直沒享受過家庭溫暖,此番如願以償。
日常生活的熱鬧、忙碌、無聊,分散他的注意力,只有在午夜夢回,他才會想起他的病。
程雯與程霄報名在私立學校念書。
一日程嶺送程要到學校,下了車,順便在校門口參觀,合該有事,她听得三四個黃頭發女孩對程雯指指點點,然後笑,程嶺只听到「那中國女孩——」五個字,她忽然發作,跑過去質問那些女孩︰「你們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