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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第18页

作者:亦舒

外国戏院向不对号,随便坐。

程岭与阿茵刚坐下,隔壁两个洋妇便起身离去。

程岭知道她们不愿与支那人共坐。

也好,至少华人有坐下来的自由,白人有离座的自由,程岭不放在心上。

阿茜却忍不住冷笑,她说:“最好不要进来,这家奥迪安戏院,去年已是郭先生的物业。”

程岭记得很清楚,她们看的戏,叫郎心如铁。

女主角美得不像真人,一双大眼睛充满灵魂,男主角为了她,谋杀了糟糠之妻。

离完场时程岭发觉月复痛。

她一向对无论何事都擅于忍耐,可是痛得额角上布满亮晶晶汗珠。

散场,灯一亮,程岭没能立即站起来。

阿茜发觉不要,低声问:“程小姐,你怎么了。”

程岭即时被送往医院。

程岭没想到医院的气氛这样好,医生看护笑脸迎人,有问必答。

她记得陪养母看病时医生态度好比晚娘。

冰海珊立刻赶到,对程岭道:“你好好休养,表叔一向不到医院探访,他不来了。

可是送来一大盘桅子花。

做完手术,程岭还不十分苏醒,朦胧间觉得郭仕宏就在身边,他什么也投说,坐了几分钟,就走了。

第二天,医生来同程岭说话。

他说:“我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然后咳嗽一声,“好消息是,你的身体很快会复元,三天后可望出院,”停一停,“坏消息是,手术之后,你将失去怀孕机能。”医生语气十分惋惜。

程岭没出声。

她一直没想要这个孩子,可是一旦失去了他,又怀念那胖胖的小腿小手,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她吃惊,以后将会是好长的一段日子,她都得孤寂地度过。

程岭仍然不发一言,脸色却更为苍白。

医生知道华人妇女一向不喜流露感情,“有事叫我”,他说毕离开病房。

才十七岁,她短短的生命已经好比他人一生或是两生。

她倦极入睡。

三天后出院返家,程岭一点声色不露。

她不说,也无人会提,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棒了大半个月,程岭才闲闲提起:“手术很凶险吧。”

阿茜也坦白回道:“是宫外孕,内部大量出血,再迟些大人都救不活。”

程岭呆半晌,“可见每一个生命来到世上都不容易,得好好珍惜。”

“程小姐说得很对。”

经过此事,她整个人沉着了,比往日更不动声色,郭仕宏差人替她送来一只小玳瑁猫。

阿茜笑说:“程小姐替它取一个名字。”

程岭侧着头想一想,“叫西施吧。”

又过数日,她闲闲同郭海珊说:“我想请你替我打听一件事。”

“你尽避吩咐。”

“你可记得那个流落在东方之家的混血小女孩?”

“呵,她。”

“不知怎么样了。”

“我去问。”

程岭笑笑,“任何生命来到这世上,原来都不容易。”

冰海珊知道她有感而发,连忙称是。

程岭吁出一口气。

下午消息就来了。

冰海珊郑重坐下,与程岭谈到细节。

“原来那小孩的母亲一直没有把她领回去。”

程岭一怔,寒毛竖了起来,一定是出了事,那女子很爱女儿,不然不会多艰苦都把她带在身边。

“她怎么了?”

“她死了。”

程岭张大嘴。

冰海珊不欲多谈死者,“那孩子一直流落在东方之家。约数周前由教会交一个家庭寄养,我们知道她住在三角洲。”

程岭半晌才问:“她怎么会去世?”

冰海珊无奈,“注射过量毒品,送到医院已返魂无术。”他没有说她受到虐待,体无完肤,是宗惨剧。

程岭受到极大震荡,她喝一日茶,“那孩子,我想领养那孩子。”

“是否想我同郭先生说?”

程岭颔首。

“你自己为什么不说呢?”郭海珊实在不明白。

“由你做中间人,他拒绝了,比较不那么伤害我的面子,只有好说话。”

“你说的对,我的意见是,那样血统出生的一个孩子,恐怕不好养,不如另找一个初生婴儿。”

程岭不语,过一会反问:“你可记得那小女孩的样子?”

冰海珊点点头,“大眼睛,小面孔,一半华人血统。”

“我也不能忘记,如果只能帮一个,我情愿帮她。”

“我去办。”

“海珊——”

他笑着回头,“什么事?”

“一切都靠你了。”

冰海珊点点头。

晚上,在大宅的书房里,郭仕宏坐在近炉火处。

他说:“今年没下雪。”

冰海珊答:“是。”

冰仕宏又说:“她失去自己的孩子,心灵渴望有个寄托,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领养牵涉到财产承继问题,不知她有无考虑清楚。”

“我猜她不会考虑到那么远。”

冰仕宏笑,“年轻就是这点好,过一天算一天,随心所欲。”

冰海珊唯唯诺诺。

冰仕宏问:“她为什么不亲口同我讲?”

冰海珊把程岭意思说一遍。

冰仕宏定点头,“她倒想得很周全,海珊,你且把那孩子带到这里,我们慢慢再作商量。”

“是。”郭海珊总算松口气。

他自小苞在这位叔父身边,有个原因,他生母失宠,他也被父亲打人冷宫,连吃年夜饭也不唤他,郭仕宏看不过眼,打救他,叫他跟在身边当差,才有今日重见天日的局面,他反而同生父那一房生疏,只听郭仕宏命令,他心甘情愿帮郭仕宏打点这种琐事。

第七章

饼两日那小孩被带出来了。程岭问:“人呢?”

“在儿童医院。”

“她有病?我去看看。”

看到莉莉,不说程岭根本不认得她。

那孩子瘦了许多,脸上有癣癞,头发被剪短,左眼肿起,手臂上有明显化脓伤口。

医生说她患有痢疾与寄生虫。

但是小孩神情还镇定,见到程岭十分高兴。

程岭温柔问她:“你记得我吗?”

小莉莉点点头,“你是那善心的太太,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程岭叹口气,“以后你就同我一起生活可好?”

莉莉颔首。

“治好了病,你就跟我回家。”

“可是,”她问:“我的母亲呢?”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

莉莉轻轻说:“她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是不是?”

程岭点点头。

莉莉不语,也不哭,低下了头承认这是事实。

连郭海珊都觉得不忍,别转了头。

莉莉稍后问:“太太,以后我该叫你什么?”

程岭答:“你叫我妈妈。”

那孩子呼出一口气,抱住程岭,头埋在她怀中,

“妈妈。”

是,妈妈。

程岭发誓会做一个最好的养母,正像她的养母一样。

自医院出来,郭海珊轻轻说她:“那孩子有传染病。”

程岭陪笑,“你看我,欢喜得浑忘细菌。”

冰海珊不语,看样子她的热忱不是三两天会得减退。

程岭忙碌起来,不但要安置莉莉,且要替弟妹准备房间,整日兴奋地打点这个处理那个,黄昏仍与郭仕宏玩扑克,老是输。

她叹气,“牌听你的话。”

冰仕宏呵呵笑,他喜欢看到程岭这样开心。

程岭要到这个时候才胖出来,脸上也有了艳光,因感英语不足,找到老师补习,在不正常的环境里,她尽量过着正常的生活,那种极端的努力感动了郭仕宏。

莉莉自医院领回来的时候,前后判若二人,皮肤外伤痊愈,换上新衣服,又有笑容,比一般同龄孩子乖巧,叫妈妈后一动不动坐着。

冰仕宏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莉莉。”

“是中国人,总得有中国名字,你姓郭,叫郭念芳好了。”

程岭很感激郭仕宏,因而笑问:“念芳,芳是谁?”

冰仕宏也不隐瞒,“芳是郭岱芳,我的表姐,比我大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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