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文章我沒有看過。據說中文里的逗點句號都是他提倡的。
不過這首詩是很好的,至少他一定象我這樣愛過一個人。
他形容得真是非常貼切,我感激他說了我心里的話。
好的人天下真是很多。我是一個沒有用的人。
但是我愛蔡小姐的時候,我便覺得自己有用。
我能愛。
有些人連愛都不能,那就實在是差勁。
我懷疑我這一輩于是否可以忘記蔡小姐。
或者當我六十歲的時候,我還記得她。
在我記憶中她永遠是這樣年輕,一個地球儀在她桌子上,微笑著。
我會告訴我的孫兒,我曾經這樣愛她。
我更懷疑我是不是還會愛另外一個女人,象我愛她這樣。
大概很難了。
我只有十六歲。我用盡了我所有的愛。
愛會生長嗎?我不知道,一些人說愛是會越長越多的,
一些人說愛象水一樣,有一天會干涸掉。我不知道。
我是一個經驗不足的毛小于,我懂的實在不多。
不過我想這些大人說的,實在是很有道理。
我的愛情是容易干涸的那種,毫無疑問。
等我到了三十歲,娶妻生子,我的妻子會抱怨我。
她會整天問︰"你怎麼搞的?一點愛情也沒有。"
我會說︰"啊,我的愛都給了蔡小姐了。"
我這樣愛她,但是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我連她的照片也沒有。
但是她的樣子深深刻在我的腦子里。如果她離開學校,為了她,我不會再翻地理課本。
犧牲的代價,不在于得到什麼,而是心里的滿足。
為了蔡小姐,我肯的。自然這一切都顯得戲劇化,年輕人都太緊張與似是而非,他們說。
但是"他們"過的又是什麼日子。他們連笑都不肯笑,他們早上起來去上班,下了班睡覺,他們馬上連生命也沒有了,還說別人。
由此可知,能夠戲劇化的時候,還是好的。
我有個舅父。媽媽的小弟弟。當他年輕的時候,他也是一個很沖動的家伙,有一次打籃球輸了,氣得哭起來。不久之前他結了婚。
然後兩年不到,他就老了許多許多。
他有一個兒子,我的表弟,他買給兒子最好的東西,但是他忘了自己。
為了老板沒有加他的薪水過年,他哭了。
這真令人頹喪,但是我很原諒他。
太早譏笑人是不對的,過了十年,我大概也會象他。
瑪麗有一次笑她的表姐︰"廿二歲了,一直嫁不出去,到處送上門給男人。"
我說︰"不要笑她,說不定你廿二歲的時候,比她更急,更不擇手段,更可怕。"
瑪麗嘻嘻的笑,"我不會的。"
她有信心,我不怪她,如果女孩子在年輕的時候都沒有信心,怎麼辦呢。瑪麗覺得她很快會嫁出去。
蔡小姐廿多歲了,她還沒有嫁人。
可喜的是,她不是那種饑不擇食型的女人。
或者是死釘型。
或者是垂頭喪氣型。
這三大類的女人都很可怕。假使我是被追求的男人,我會拔腿飛奔,用盡我吃女乃的力量逃走。
有些男人逃得不快,他們會反悔一輩子。
蔡小姐是個快樂的女人。她不擔心婚姻。
世界上有那麼多其它的事情,即使一個女人耍擔心嫁人問題,廿四小時內花一小時已經是浪費了。
但是有些女人花一整天來憂心嫁不出去。
那種憂慮掛在她們臉上,顯得很丑。
蔡小姐沒有這種缺點。我這樣愛她。
有一天瑪麗眼紅紅的來看我,又不出聲。
"蔡小姐——"
"她怎麼樣?"我瞪大眼楮,很擔心。
"她說我的功課不好,叫我上她家去補習。"瑪麗委委屈屈的說︰"同班還有好幾個同學,以後我們每星期六下午都上她家去,我真是不開心。"
"不開心?"我問︰"我有沒有份?"
瑪麗大叫,"你是全班最優異的呢!"
"該死。"我說,"不,"我改口,"真是。"
"其實我已經很用功了。"瑪麗訴說。
"每個星期六?"我不厭其煩地問她。
"是,直到會考,會考只有三個月就到了。"
"啊,是是,我沒有機會上她家去了。"
"上老師家是不好的。"瑪麗說。
可憐的瑪麗,她悶悶不樂得很厲害。
但是她有機會到蔡小姐家里去,我卻沒有。
餅了一個星期,我請瑪麗吃冰,打听消息。
"蔡小姐替你們補習得怎麼樣了?"我問。
瑪麗自手袋里取出一面小鏡子,左顧右盼。
"我臉上又長了幾個瘡疤,真難看,"她答非所問。
"她一個人住嗎?"我問。
"我表姐,嫁不出去那一個,介紹我一種臉的藥膏。"
我吞下口水,"你星期六的確去過她家,是嗎?"
她放下小鏡子,"我一定要看醫生才行。"
"為什麼?"
"臉上的疤呀。"她很自然的答。
我沒有問到什麼,再問她會起疑心的。
我不是怕瑪麗,但瑪麗是個喇叭筒。
假如她知道一點點關于我的事情,我就完了。
榜外小心,不露聲色,以防萬一。
不過瑪麗是有這個毛病的,越不叫她說,她越要說。
我裝作沒事的過了三天,她就耐不住了。
她說︰"真奇怪,蔡小姐一個人住。"
那時候我在做飛機模型,我不去回答她。
這叫做以彼之道,還彼之身,一本武俠小說里說的。
我看很多的武俠小說,很會活學活用。
她又說下去,"她有父母,為什麼要一個人住呢?"
"把萬能膠遞給我。"我說。其實正豎起了耳朵听。
她把東西給我,然後用手撐住下巴,思索。
"她住的公寓很小,但是真漂亮。"她說。
我忍不住了,"漂亮?"我問。
"哦,是的。"她拾起眼楮,"她有一套絲絨沙發。"
"什麼顏色?"
"咖啡的,焦了的咖啡,很深色,很小,但是坐下去舒服極了,真是美麗。"
瑪麗的趣味很好,至少她懂得欣賞。
"好女孩。"我高興的稱贊她,"然後呢?"
"啊!還有很多其它的東西。"她又賣關子了。
"你臉上的庖好多了。"我不去追問她。
"是的,"瑪麗高興的說︰"醫生給我維他命。"
我繼續做我的模型,我決定不搭腔
"有一張地毯,很厚,中國的,蔡小姐說。"
我不響。
"我們還有茶喝,點心吃。她無異是一個好教師。"
睡房,瑪麗有沒有見過她的睡房,我真想問。
"一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但是下禮拜還得去呢。"
"這只機翼做得如何?"我拿起模型問她。
"很好。"
"你認為蔡小姐美嗎?"瑪麗問我。
"美,"我很快地答出來,這種問題不用考慮。
"為什麼?她並不象那種電影明星啊。"瑪麗說。
"美不是一張臉,得有許多東西加起來,才算美。你媽媽每天做家務,她象電影明星嗎?但是她也美麗。"我說︰"蔡小姐也一樣。臉不重要。"
"我美麗嗎?"瑪麗問我。
我看了她的臉很久很久,然後我說︰"你還沒有長大。"
她嘆嘆氣。
臨走的時候她說︰"不過你說我臉上的疤減少了,我還是感激你的。"她低著頭。
靶激我?但是我又不是給她維他命的那個醫生。
瑪麗是一個很奇怪的孩子,她做奇怪的事。
不過她是好孩子。誰知道,她還可能是個美麗的女人。
棒了十年,我會認不出來這個瑪麗,是小時候與我在一起的瑪麗。女人會變的,我們男人便沒有這個本事。
餅了一天瑪麗打電話給我,"我收到了你的卡片。"
"卡?什麼卡?"我問。
"情人卡。"
"噢是,你喜歡嗎?上面寫著,'我們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