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謝謝你。"瑪麗把電話掛斷了。
正如我說,女孩子的行為古怪,我不能了解。
然後功課緊了起來,考試一天比一天近。
懊死的。
好象我們孩子出生就是為了這個考試,得失成敗也全為了這個考試,念了六年小學,五年中學,也是為了這個考試,這個考試使我覺得人生沒有太大的意義。活在那里干嗎?每個人都這麼緊張︰會考會考會考。
天曉得。
是的,我知道,去找工作,商家要看這張起碼的文憑,
要升預科,也得靠這張文憑︰將來談大學,也得求它。嘩,這是一個考試控制了人的世界。
我的意思是這樣,考到了文憑的同學,不一定是學識豐富,然而考不到這張文憑,卻有辱父母、學校。有什麼辦法?這是法律,每一個學生都要進考場。
我不知道蔡小姐的想法如何。
很久很久之前,我听過一個這樣的故事。有一個大學生,他要念文科。他爸爸叫他讀工科。這種強迫生活使這大學生很憤怒。一天考試,人家在答考卷,他花了兩個鐘頭,寫了一封長信給他爸爸。他不及格。他爸爸收到信的時候氣死了。
他很偉大,我覺得。不妥協的人總是偉大的,但他為此要吃很多苦頭,吃苦並不是太好的事情。而且,他爸爸,那可憐的老人,他做錯了,他兒子也做錯了。
我沒有這種膽子,不,我處絕對沒有的。
我是一個普通的學生,將來做一個普通的職員,再做普通的父親。
普通沒有什麼不好。普通只是不能得到蔡小組的愛。瑪麗還是供給很多蔡小姐的消息我听。
"她有一件大衣,真是漂亮,不過從不穿到學校去。"
她又說︰"蔡小姐的睡房,又干淨又精致。"
"我希望將來也象蔡小姐,一個人生活。"
"你見到她的男朋友了嗎?"我問。
"沒有。"瑪麗說。
"每個星期六都沒有?"我問︰"一定是你沒有留意。"
"哪里!"瑪麗不服氣,"她連電話都沒有。"
"家里沒有電話?"我問。
"你怎麼了?不是,沒有人打電話給她。"
"她有佣人嗎?"我間。
"沒有。她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做的。"瑪麗說。
"她煮飯?"我實在不大相信蔡小姐會煮飯。
"不知道,我沒有看見過她煮飯。"
"你真笨。"我嘆一口氣。
"為什麼忽然之間說我笨?"瑪麗受了委屈。
"沒什麼,我拍拍她的肩膀,"沒有什麼。"
但是她沉默了。
"你的地理,補習得還可以吧?考試不用愁了?"
瑪麗看我一眼。"還好,但是美美對我很輕視。"
"她是什麼東西,瑪麗,你比她好。"
"真的?"她臉露喜色。
瑪麗不是一個美麗的女被子,但是她很真誠。
"是的,比她好多了,你趕快用功趕上她"我說。
"我听你的話,我一定那麼做。"瑪麗興奮。
"好孩子。"我說︰"記住,不要有自卑感。"
瑪麗很開心。
蔡小姐則與瑪麗所說的有很大的出入。
第一,我不認為她沒有男朋友。
或者她只是不把男朋友給學生看到。
第二,蔡小姐是很天真的一個人,瑪麗把她說得太老氣。
我一直在等她的車胎爆。但是這種機會是可遇不可求的。
但是有一次她叫我帶功課本子到教務處去。
那是一大迭課本,她的氣力不夠,我幫她的忙。
她笑了一下,這個笑容代表了謝意。
我看到了她的手,手指上有紅墨水漬子。
她的手很白。手指細長有力,沒有留長指甲。
她的確是有白皮膚,她的後頸也很白的。
做一個學生,一直研究女角師的後頸是否白皙,是不太對的。
但是勝我的心里沒有那種不正確的思想。
我只是覺得事實歸事實,沒什麼好說的。
小學的時候,我對一個胖胖的女教師很反感。
因為她有一次批評我的圍巾顏色不好。
這圍巾是我媽媽織的。我不高興人家批評我媽媽的手工不好。
所以我開始憎恨這個胖老師。
現在想起來當然很幼稚。因為那個時候,我只有十歲。
今年我十六歲了。想到那個胖胖的中年女人,我覺得她並不壞,只是她不懂兒童心理,她不時代化。
很多落伍的父母其實也不壞,只是難得子女歡心。
蔡小姐就不會,她是很了解的。
她從來不批評我們,從來不責罵我們。
忘了功課本子嗎?她說︰"啊,下次記得。"
那個忘記課本的同學,恨不得馬上死掉,而且以後永遠記得帶。蔡小姐有這個本事。
這種本事是天生的,誰也學不到。
將來誰娶了她,也一定很舒服,如果遲回家,她也會用同樣的聲調說︰"下次記得早一點。"
這樣的要求誰不答應呢?我一定答應。
爸給了我錢,叫我去做兩套西裝過年。
我說︰"不要當我小孩子,我不要新衣服過年。"
"一定要的。"媽媽說︰"你不是小孩子是什麼?"
"過年我十七歲了。"
"才怪呢,"媽媽說︰"實足才十六歲。"
"無論怎麼樣,穿新衣過年沒有好處。"
"這孩子真是越來越怪了。"爸爸說。
結果他們還是贏了,我去做了兩套西裝。
有父母出錢縫西裝,福氣是實在不錯的。
媽媽又幫我配領帶、找衫衣,忙了大半天。
花的錢實在不少呢。
我挑了兩塊條紋的料子,看上去沒有那麼孩子氣。
就算在街上踫到蔡小姐,我也不用作孩子狀了。
媽說︰"那塊淺色的不好嗎?"
爸說︰"隨他去吧,衣服是他穿的呢。"
爸很好。
瑪麗看到了西裝,她也覺得顏色深。
"使你看上去老得多了。"她說。
這正是我要求的。
"我們會到蔡小姐家去拜年嗎?"我問。
"我不知道。我想沒有這種例子,學生從來不去老師家拜年的。"她說。
"不能破例嗎?如果你想去,我送你。"
"您麼可以呢?做破例的事情,便是怪人。"
"你們怎麼表示謝意?"我問︰"她對你們不錯。"
"是的,蔡小姐是好人,又自願替我們補習。"
"如何報答她?"我追問︰"總要有表示的。"
"在畢業的時候,我們送她一套鋼筆。"
"鋼筆?"
"是,或者一只手表,可以刻字。"她說。
我不響,我想送東西給老師,這兩樣都是不錯的。
我沒有反對的理由,所以我不出聲。
大概這個年假,我沒有機會見到蔡小姐了。
瑪麗問︰"你覺得怎麼樣?我們送的東西好不好?"
"好。"
一個學生,要見老師,真的這麼難?
除了坐在課室里,真的哪里都見不到了嗎?
一定有個辦法的,我必須動動腦筋。
瑪麗問︰"你看上去好象有點不開心呢。"
"是的。"我說。
我怎麼會開心呢。我這樣的愛她。
但是我看不見她,又沒有機會與她說話。
我知道這是沒有希望的事,就是因為如此,所以我盡量壓抑我的感情,但是我還是日日夜夜的想起她。
那種感覺,真是太糟糕了。我每一分鐘都想她。
不論我吃飯睡覺,穿衣洗澡,都想她。
蔡小姐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上課的時候看見她,反而覺得陌生。
我呆呆的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我個人對她來說,是不存在的,她只看見一大堆學生,滿滿的坐在課室。
有時候我真煩躁,這種喪失個體的生活。
讀了這麼多年的書,我幾乎是不存在的。
學校給我一個號碼,考試寫號碼,交學費寫號碼。
一個可惡的號碼世界,叫我受不了。
還有甚麼是代表我自己的呢?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