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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 第4页

作者:亦舒

他的文章我没有看过。据说中文里的逗点句号都是他提倡的。

不过这首诗是很好的,至少他一定象我这样爱过一个人。

他形容得真是非常贴切,我感激他说了我心里的话。

好的人天下真是很多。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但是我爱蔡小姐的时候,我便觉得自己有用。

我能爱。

有些人连爱都不能,那就实在是差劲。

我怀疑我这一辈于是否可以忘记蔡小姐。

或者当我六十岁的时候,我还记得她。

在我记忆中她永远是这样年轻,一个地球仪在她桌子上,微笑着。

我会告诉我的孙儿,我曾经这样爱她。

我更怀疑我是不是还会爱另外一个女人,象我爱她这样。

大概很难了。

我只有十六岁。我用尽了我所有的爱。

爱会生长吗?我不知道,一些人说爱是会越长越多的,

一些人说爱象水一样,有一天会干涸掉。我不知道。

我是一个经验不足的毛小于,我懂的实在不多。

不过我想这些大人说的,实在是很有道理。

我的爱情是容易干涸的那种,毫无疑问。

等我到了三十岁,娶妻生子,我的妻子会抱怨我。

她会整天问:"你怎么搞的?一点爱情也没有。"

我会说:"啊,我的爱都给了蔡小姐了。"

我这样爱她,但是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我连她的照片也没有。

但是她的样子深深刻在我的脑子里。如果她离开学校,为了她,我不会再翻地理课本。

牺牲的代价,不在于得到什么,而是心里的满足。

为了蔡小姐,我肯的。自然这一切都显得戏剧化,年轻人都太紧张与似是而非,他们说。

但是"他们"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他们连笑都不肯笑,他们早上起来去上班,下了班睡觉,他们马上连生命也没有了,还说别人。

由此可知,能够戏剧化的时候,还是好的。

我有个舅父。妈妈的小弟弟。当他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一个很冲动的家伙,有一次打篮球输了,气得哭起来。不久之前他结了婚。

然后两年不到,他就老了许多许多。

他有一个儿子,我的表弟,他买给儿子最好的东西,但是他忘了自己。

为了老板没有加他的薪水过年,他哭了。

这真令人颓丧,但是我很原谅他。

太早讥笑人是不对的,过了十年,我大概也会象他。

玛丽有一次笑她的表姐:"廿二岁了,一直嫁不出去,到处送上门给男人。"

我说:"不要笑她,说不定你廿二岁的时候,比她更急,更不择手段,更可怕。"

玛丽嘻嘻的笑,"我不会的。"

她有信心,我不怪她,如果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都没有信心,怎么办呢。玛丽觉得她很快会嫁出去。

蔡小姐廿多岁了,她还没有嫁人。

可喜的是,她不是那种饥不择食型的女人。

或者是死钉型。

或者是垂头丧气型。

这三大类的女人都很可怕。假使我是被追求的男人,我会拔腿飞奔,用尽我吃女乃的力量逃走。

有些男人逃得不快,他们会反悔一辈子。

蔡小姐是个快乐的女人。她不担心婚姻。

世界上有那么多其它的事情,即使一个女人耍担心嫁人问题,廿四小时内花一小时已经是浪费了。

但是有些女人花一整天来忧心嫁不出去。

那种忧虑挂在她们脸上,显得很丑。

蔡小姐没有这种缺点。我这样爱她。

有一天玛丽眼红红的来看我,又不出声。

"蔡小姐——"

"她怎么样?"我瞪大眼睛,很担心。

"她说我的功课不好,叫我上她家去补习。"玛丽委委屈屈的说:"同班还有好几个同学,以后我们每星期六下午都上她家去,我真是不开心。"

"不开心?"我问:"我有没有份?"

玛丽大叫,"你是全班最优异的呢!"

"该死。"我说,"不,"我改口,"真是。"

"其实我已经很用功了。"玛丽诉说。

"每个星期六?"我不厌其烦地问她。

"是,直到会考,会考只有三个月就到了。"

"啊,是是,我没有机会上她家去了。"

"上老师家是不好的。"玛丽说。

可怜的玛丽,她闷闷不乐得很厉害。

但是她有机会到蔡小姐家里去,我却没有。

饼了一个星期,我请玛丽吃冰,打听消息。

"蔡小姐替你们补习得怎么样了?"我问。

玛丽自手袋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左顾右盼。

"我脸上又长了几个疮疤,真难看,"她答非所问。

"她一个人住吗?"我问。

"我表姐,嫁不出去那一个,介绍我一种脸的药膏。"

我吞下口水,"你星期六的确去过她家,是吗?"

她放下小镜子,"我一定要看医生才行。"

"为什么?"

"脸上的疤呀。"她很自然的答。

我没有问到什么,再问她会起疑心的。

我不是怕玛丽,但玛丽是个喇叭筒。

假如她知道一点点关于我的事情,我就完了。

榜外小心,不露声色,以防万一。

不过玛丽是有这个毛病的,越不叫她说,她越要说。

我装作没事的过了三天,她就耐不住了。

她说:"真奇怪,蔡小姐一个人住。"

那时候我在做飞机模型,我不去回答她。

这叫做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一本武侠小说里说的。

我看很多的武侠小说,很会活学活用。

她又说下去,"她有父母,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呢?"

"把万能胶递给我。"我说。其实正竖起了耳朵听。

她把东西给我,然后用手撑住下巴,思索。

"她住的公寓很小,但是真漂亮。"她说。

我忍不住了,"漂亮?"我问。

"哦,是的。"她拾起眼睛,"她有一套丝绒沙发。"

"什么颜色?"

"咖啡的,焦了的咖啡,很深色,很小,但是坐下去舒服极了,真是美丽。"

玛丽的趣味很好,至少她懂得欣赏。

"好女孩。"我高兴的称赞她,"然后呢?"

"啊!还有很多其它的东西。"她又卖关子了。

"你脸上的庖好多了。"我不去追问她。

"是的,"玛丽高兴的说:"医生给我维他命。"

我继续做我的模型,我决定不搭腔

"有一张地毯,很厚,中国的,蔡小姐说。"

我不响。

"我们还有茶喝,点心吃。她无异是一个好教师。"

睡房,玛丽有没有见过她的睡房,我真想问。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但是下礼拜还得去呢。"

"这只机翼做得如何?"我拿起模型问她。

"很好。"

"你认为蔡小姐美吗?"玛丽问我。

"美,"我很快地答出来,这种问题不用考虑。

"为什么?她并不象那种电影明星啊。"玛丽说。

"美不是一张脸,得有许多东西加起来,才算美。你妈妈每天做家务,她象电影明星吗?但是她也美丽。"我说:"蔡小姐也一样。脸不重要。"

"我美丽吗?"玛丽问我。

我看了她的脸很久很久,然后我说:"你还没有长大。"

她叹叹气。

临走的时候她说:"不过你说我脸上的疤减少了,我还是感激你的。"她低着头。

靶激我?但是我又不是给她维他命的那个医生。

玛丽是一个很奇怪的孩子,她做奇怪的事。

不过她是好孩子。谁知道,她还可能是个美丽的女人。

棒了十年,我会认不出来这个玛丽,是小时候与我在一起的玛丽。女人会变的,我们男人便没有这个本事。

饼了一天玛丽打电话给我,"我收到了你的卡片。"

"卡?什么卡?"我问。

"情人卡。"

"噢是,你喜欢吗?上面写着,'我们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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