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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 第19頁

作者︰亦舒

他每星期都在這里,叫侍者開了他的杯莫停,斟出兩杯,一杯放在對面的空位上,一杯自飲。領班老莫說︰「恐怖不恐怖?他到底與誰共飲?」我微笑︰「不知是誰的英魂?大概是一位佳人」老莫打一個冷顫。

客人姓茹。

他們叫他茹先生。

他實在英俊瀟灑,每星期六晚八時便來吃晚飯,訂著近窗的位子,對著寶光燦爛的香港夜景。

每次他都穿著禮服,但面無歡容。

他自己會吃一個簡單的晚餐,吃完之後,呆坐一會兒,便結賬離開。

岸很多小費。

這事跟我,于如明,有什麼關系?

我是一個寡婦,這間著名的飯店,是我的亡夫的產業,我守著它,也有三年。

飯店不是很賺錢,毛利可觀,淨利甚少,維持著幾個老伙計的生活,使我每日下午有個去處。

先夫去世也有三年了。

廿十多歲的人,甘于寂寞,大家人都說難得。

而]我事實並不寂寞,我與丈夫渡過極豐富的感情生活,我並不會作他想。

他離開我之後,我守著飯店,視為每日工作的一部分,又有一班好友,時時吃茶聊天。

我處于半退休狀態,不大問及世,沒有威脅性,又知情識趣,這樣的人物,在社交上是很受歡迎的。

我並富貴,又不窮,我不是失婚,又不在戀愛,情緒穩定,手頭充足,我請人不要緊,人請我也歡迎。淡淡的做個最佳陪襯,你看,這樣的人,會沒有朋友?

晚上我習慣早睡,到飯店巡一巡,吃些簡單的東西,便回家休息。

開頭我不接受單身生活這個事實,漸漸也只好習慣下來。

現在我通常穿素色的旗袍與梳一個髻,然而看上去也不過是廿十多歲的人。梳髻並不會使人更老,大家看十多歲的芭蕾舞娘梳髻也青春便知道。

老莫時常倚老賣老。

他說︰「守著干什麼,少爺也不想看到你古佛青燈的。」

我瞪他一眼。

老莫笑︰「少女乃女乃,不怕你使眼色,同你說,我同老爺打工時,少爺才三歲大,看著他上小中大學,結婚,得病、、、」聲音漸漸沉下去。

我說︰「我早知他有這個病。」

老莫雙眼露出欣賞的神情來。

「我們有個三年神仙似的日子,」我微笑,「記得嗎?開這家飯店,就是因為他要吃好的菜。」

老莫又笑︰「少爺真有一手」。

所以飯店面積不大,只放得下六張桌子。

不過這六張桌子,最低限度,要在一個星期前預定。

「少爺無論做什麼都成功。」

我點點頭。

我說︰「今天星期日,茹先生吃什麼?」

「海鮮沙律,例牌。」

「也不膩,」我皺眉,「次次吃這個」

「我們的海鮮沙律,怎麼一樣?」老莫即時賣花贊花香。

「別太肉麻,」我笑說︰「客人的眼光是雪亮的,你吹牛有什麼用?」

「宣傳呀!」老莫凸胸膛。

「你看過大笪地江湖賣藝的沒有?」我說︰「叫兄弟慢打鑼演武的時候大把人圍著看熱鬧,但是一取出銅鑼乞錢時,大家一哄而散,宣傳有個啥子用?」

老莫笑︰「真不夠你說的。」

「勸茹先生多吃個龍蝦湯吧。」

侍者小張說︰「姚太太自己日日喝龍蝦湯不厭,還最好客人也天天喝。」

「咱們的龍蝦湯用的是真--」

老莫朝我眨眨眼笑。

我只好停止吹噓。

我約了裱畫師傅在店里商談上些事,取起手袋便走。

自畫店出來,便到載縫處,再去同高太太,馬太太,楊小姐,金小姐她們吃茶。

七嘴八舌,說到前一日看過的電視節目如何似一團泥之類。

突然金小姐說︰「瞧,茹東生。」

大家轉過頭去。

「哦。」我說︰「是他。」

「怎麼。」楊小姐興奮問︰「你認識他。」

「不,他是我店里常客。」

「啊。」

「怎麼,是個名人嗎?」我詫異問。

回到家,點著一支煙,坐在諾大的客廳中央,深思一會兒,便開始看書。

我比較喜歡看那種看後可以一笑置之的小說,不傷脾胃。

心靜的時候也讀紅樓夢。

但今夜,客廳特別空,小說特別悶,我只好轉看電視。

這麼能干的科學家發明了一流的七彩電視,可是出色的科技不代表出色的節目。節目悶死人。

我熄了電視,上床睡覺。

半夜醒來,無所事事,我把以前的照片部子取出細看,伏在桌上,心酸非凡。

失去的人又不會回來。

我落下淚來。

第二日。

不知什麼地方來了一班法國人,飯後一定要見主人。

老莫說︰「鮮得眼眉毛都掉下來,要同老板訴衷情。」

我只好出去運用久已生疏的法文,客套一番。

我叫他們有空再來。

這班人走後,我才發覺,茹先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在他慣坐的桌子上。

老莫說︰「茹先生也請你過去。」

我啼笑皆非地說「怎麼,我競坐起台來了。」

但也很詫異他競會這麼做。

我很大方的問︰「是茹先生吧?」

「是。于小姐請坐。」他站起來替我拉椅子。

「喝什麼?」他問。

老莫早已取來我喝的龍井茶。

我看著他面前的酒杯。

他察覺到,嘲弄地說︰「于小姐一定覺得我怪。」

我什麼置評也沒有。

「我也是這里的熟客人了,」他說︰「相信你們也見怪不怪。」

我微笑。「今日的沙律還好嗎?」

「可口。尤其是是青菜部分,鮮美絕倫,難怪法國人也說好。」

「多謝。」

「于小姐的法文競這樣好。」他說。

「我在魁北克住餅三年,有空在大學修過一陣子。」

「我的女友,法語說得也很流利。」他黯然說。

我不響。

他抬起頭︰「生離死別,無力挽救,然而有緣份在一起的人卻不知珍惜。」

我深深詫異,面部露出有同感的神色來。

他說︰「這番話象文藝小說中的對白吧?」

「小說也是受生活影響的。」

他心事更重了,不知從何開口。我當然也不去催他。

後來他一直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把酒一干而盡,向人們道別。

老莫問︰「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咱只怕一開口,他就不來了。」

「不會的。」老莫具信心。

「為什麼?」我看他一眼。

「咱們的廚房不會失去他。」

我笑一笑。

人所料不差,茹先生果然不來了。

一連半個月沒看見他。

老莫說︰「咱們把那瓶酒喝了它。」

我笑︰「也許到外地做生意去了。」

「不是說因觸起他的傷心處,他才不來了?」

我瞪眼︰「誰這樣說過?」

「你說的。」

「我才沒這樣說過,你快好做小報記者了,听得不相干的三兩個字,立刻炸起來,好寫成一篇文章。」

「大家都有點想念茹先生。」

「還有白家三口也許沒來了,谷氏老夫婦減了次數,郝少爺最近亦不見人,我們這里最近競成了外國人天地,快變成了賣野人頭聖地,廚房再不加把力,我會考慮結束營業。」

這才把老莫說得一句話也沒有。

餅幾日老莫給我看報上財經版上登出的消息。

「這不是茹先生的照片?原來他叫茹東生。」

我取餅看。

原來他到西德開會去了。回來之後接受訪問,說了一大堆關于未來經濟上的事。

「是個大人物呢。」老莫說。

那當然。有些男人的名字老在娛樂版上出現,也自以為是名人了。

我入下報紙。

那天晚上他就來了,精神奕奕。

適我也在吃飯,他便問︰「可不可以坐這里?」

我笑說︰「請。」

他坐下,仍叫海鮮沙律,也不試別的。

「與你說話,于小姐,真是舒適。」

我笑︰「很多人都這麼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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