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跟你賭一千塊。」
「一萬塊?」他又挑戰地問。
「賭一個東道,如果他今天回來吃飯,你以後不得來煩我。」
「好。」他一口答應。
我問︰「你希望他不回來吧?」
「不,剛剛相反,在天鵝酒吧那次,我不知道你是誰,只覺你美麗,當是一次艷遇,後來發覺你是徐信華夫人,就替你難過,如果這次你倆回頭重修舊好,我會替你們高興。」
我略為意外,「既然如此,你干嗎來纏住我?」
他說︰「怕你更加淪落。」
我有點感動。
「那種地方很雜,不可以多去。」他說。
我不響。
「你要是遇見了別人,此刻上門來勒索,怎麼辦好?」
我還是不響。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我承認我大膽妄為。
「自暴自棄最吃虧的還不是你自己,你也不想想有多危險。」他振振有詞。
我笑問︰「那你呢,你又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去做什麼?」
「我是男人。」他漲紅著臉分辯。
「男女有什麼分別?一樣可以身敗名裂。」我說。
「因為你實在很美。」他嚅嚅的說︰「我不是那里的常客。」
很久沒有听這種贊美的話了,小時候誰沒有听過?十八無丑女,現在鑽進耳朵,又別是一番滋味。
我仰起了頭。
我也希望信華今日回來吃飯,好使我了卻一件心事,從頭再來過。
蔣光明小朋友問我︰「你認為他會回來嗎?」
我說︰「老實講,我一點把握也沒有。結婚這麼久,什麼新奇感吸引力都沒有了,如果他回來,恐怕也是為了他自己,在外頭玩膩了,這里天長地久,終究是他的家。」
「你呢,你戒酒,也是為自己。」
「你有沒有發覺咱們兩夫妻簡直是德配?他嗜色,我嗜酒。」大笑。
「美女喝醉的時候還是很美的。」
「謝謝。」
「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很疲倦,」我說︰「眼袋大如鴨蛋,到哪里去?」
「去外頭走走,出身汗日──試想想你多久沒出汗了。」
「你不用上班?」我要轟走他。
「我一走你就瞌上眼,別忘了你還要等你的良人回來。」
我笑。
也罷,出去走走。
他駕車把我送到郊外,我吸一口新鮮空氣。
「下車來。」
我閉上眼楮,靠在車椅上,不肯下車。我累得慌,腸胃亂成一片。我用舌黏黏嘴唇,酒,最好有一杯冰涼的威士忌加冰。
「運用你的意志力。」蔣笑,「你的酒癮不致于到那個地步。」
「你知道什麼。」我懶懶的說。
「為了你自己,不是為別人,為自己總是值得的。」
我瞅著他,「看來你倒是真的關心我。」
「我的心,可昭日月。」
我格格聲笑起來。
他遞給我一罐橘子水。
「不要!」我吆喝道,一手推開,「渴死也不要。」
他呆視我,「你丈夫怎麼會跑出去同旁的女人鬼混?我要是他,我只要對牢你就夠了。」
我嘆口氣,「你將來年紀大了,就會知道,這世界上有許多更好的。」
「戒了酒,同他離婚,過來與我生活。」
我模模他的頭發,「真天真。」
「我不會虧待你。」
「光明,我是一個純裝飾品女人。男人要我裝飾他們的生命,就得拿其他的來換,你這麼年輕,你不懂得,我是不可能跟你的。」
「我沒有錢?」
我微笑。
「那麼至少出來走走,我帶你去看瀑布。」
「我不要看,」我皺著眉頭笑,「誰要看那些玩意兒?你以為是初中生去遠足?」
他生氣,「你就是會孵在家中喝喝喝。」
我拗不過他,只好下車。
我們走了十分鐘的路程,在密簇簇的亞熱帶植物中,吸飽了含青草味的新鮮空氣,來到一座峭壁,有一道雪白的小型瀑布美妙的掛下山谷。
「你常帶女朋友來這里?」
「只有最心愛的女人。」他說。我沒好氣的笑,順道打個呵欠。
「你像毒癖發作似的。」他罵我。
「送我回去吧,我的心情,同你的不一樣。」
「如果嫌這里老士,我們可以去歐洲,我們去尼瓜拉加,去岑里……」
「光明,我想回去。」
他悲哀的看著我,「金絲雀關在籠子里,再也不懂得飛。」
我說︰「我從來不會飛,我跟本不是雀類。」
「你是什麼?」
「我是一個想東山再起的女人。」
他沒奈何,開車送我回家。
我說︰「記住我們的東道。」
「如果我贏了,在天鵝酒吧見。」他說。
「如果你輸了,以後不準再說認得我。」
他很有信心︰「我會贏。」
我氣餒,我連一成的把握都沒有。
到一個時候,回光反照,我又不那麼疲倦。
蔣光明把我送到門口,我自己上樓。
一進門就問女佣,「先生有沒有打電話回來?」
「沒有。」
沒有。不會是一出門就忘了家里吧?信華一貫是這樣。
也許沒有電話只有更好,證明他尚未改變心意。
我居然為他患得患失起來。忍不住尷尬的笑了。
我到廚房督促女佣做了冬瓜鴨子湯,另外配三只夏季小菜。多少年沒替信華準備小菜了?我想想看來我對他還有感情。
他今天晚上會不會回來?
我看看鐘點,下午四點,還有兩小時便可知分曉。
我弄得混身油膩,到浴間去洗澡。
他會因我而改?我又會不會因他而改?
這些日子來我們一直沒有撕破臉,也不明白為什麼兩個人的修養都會這麼好,與我不愛說話的習慣有關,什麼事都放心里,沒有嘰哩呱啦的痛罵。
等男人回來的滋味不好受,五點鐘,我斟出第一杯酒,松弛一下神經,我沒有那麼容易醉,喝到八九點,如果他不回來,也就算數,正好趁酒意上床睡覺。
如果他不回來,那麼我們這一段,可也真的應該結束了。沒有本事不能離婚,可是我能夠明目張膽創下劣跡讓他叫我走,那還不容易。
但是我沮喪的希望他回來。我不想墮落,我希望他回來,我們重新收拾舊山河……
六點鐘,我又斟一杯威士忌。心里似乎略略安慰鎮靜一點,酒就有這個好處。
電話鈴響,我心劇跳,是他說不回來了。
我取餅話筒,作最壞的打算。
「是蔣光明。」
「干什麼?」我聲音很粗。
「徐先生還沒有回來?」
「關你什麼事?」我更加暴躁。
「我來打听打听,著看嬴了幾成。」
我摔下電話。
我用手撐著頭。信華是不會回來了。
他怎麼會變呢?
我叫女佣開飯。幾乎七點了。渡日如年,這種虛妄的希望。
罷在這時候,大門處鎖匙響起來,信華應聲而入。
我像是做夢一樣,吞一口唾沫,迎上去。
他意外的問︰「真的有鴨子湯?你未喝醉?你沒有死睡?真的在等我?」他張開手臂。
「是的,而你,你真的推掉其他的約會,準時回來吃飯?」我投入他的懷抱。
「我一直在擔心你會照舊爛醉如泥。」
「我也一直擔心你又有非去不可的應酬。」
信華說︰「不會了,再也不會有了。」
我說︰「以後再也不酗酒了,一定。」
我到廚房去端菜,電話鈴又響。我同佣人說︰「說徐太太在陪先生吃飯。快去。」
那一定是蔣光明,他輸了,不過他會祝福我。
我與信華坐下來晚餐,因為緊張,吃得不多,我累得眼楮都睜不開來。心中存著股安全感,加倍渴睡。
「真難為你了。」信華說︰「不過今天是一個新的開始,累一點也值得。」
我點點頭。他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手,以前種種,比如昨日死。我贏了東道。
贏了!
荼蘼記
見到他我也不再引以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