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索性找上門來了。這個小朋友。
他也不客氣,一直向我走來,坐在我對面。
我沒奈河,指著桌上的早餐,「請便。」
他說︰「已是中飯時候了。」
「看,我不認識你。」
「好好,你不認識我。」他似哄孩子般。
我反而想笑。「你自什麼地方得到我電話地址?」
「你們是名人,一查就知道。」
我笑。「還查到什麼?」
「你們兩夫妻貌合神離,已經有很久的一段日子。」
我訝異,「是嗎?我們裝得那麼好,終于也叫人發現了?早曉得不裝也罷。」
「自從在天鵝酒吧之後,我真的到處找你。」
「年輕人,別再說下去了。」我伸一個懶腰,「我累了,要休息。」
「你不必下逐客令,我並不是無賴流氓。」他懇切的說︰「你少喝一點,對身體有益。」
「你倒真是體貼我。」我語帶諷刺。
「你喝得面孔都腫了。」
「誰關心呢?」
「我關心。」
我凝視他一會兒,站起來,「再見,年輕人。」誰要听這種空話。
「何必呢,假如這段婚姻令你不快樂,你可以走出來,從頭來過,很多人願意幫你忙,真的,你也很年輕,這樣下去,幾時熬得到六十歲?」
「我與你素昧平生,你的話說造次了。」
「走出來。」
「走到什麼地方去?我什麼都不會做,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你叫我出來,我豈非死路一條?做舞女太老,做女工怕苦,坐寫字樓沒本事,叫我走出來?」
他怔住。
「小朋友,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生活。你以為我真是高塔上待救的公主?不,我是心甘情願的。」
「你可以問他拿贍養費……」
「說穿了還不是靠他?那又何必走?一個人最終要面對的,不外是自己,我干嗎要騙自己?我已經是我自己,唯一朋友。有些女人離了婚出來,衣食住行都由前夫打點,饒是如此,也寂寞得半死。沒有本事,離什麼婚?」
他呆呆的坐著。
餅了一會兒他問︰「那麼他為什麼不同你離婚?」
「我不知道。」
「如果他提出來呢?」
「那倒比較好,我可以乘機敲他一筆。」我笑,「很可怕是不是?做人就是這樣。」我把酒一喝而盡。
他很惋惜的看著我,「徐先生也不管你?」
「我不管他,他不管我。」
「我真不明白。」他嘆口氣。
我又坐下來。「你真有意思,小朋友。」
他忽然生氣了,指著我,「我不是什麼小朋友,我有正當職業,我們家在此地也薄有名氣,你別輕看我。」
我立刻正襟危坐。這小家伙。
「他任你去天鵝酒吧那種地方?」
「我從來沒去過那種地方。」
「是嗎?要不要我再提醒你一次?」
我提高聲音喚女佣,「送客。」
他說︰「我明天再來看你。」
「你不怕酒精味?」
「大早你就醉了。」
「我是神秘酒客。」我格格的笑起來。
他走了。
那日我睡到晚上十一點。起床看見信華中在客廳里看報紙。偌大的地方只他一個人,顯得孤寂。不知恁地,今天我客觀地看著他,反而同情他起來,一個家一點溫暖也沒有,這個地方甚至沒有人氣。
我走過去,「回來了?」
他抬起頭來,「睡到現在?日夜顛倒,整天在家就穿件睡袍,再性感也沒相貌。」
我蹲在他身邊,「我都可以改掉。只是我穿好衣服等你回來,你總是人影不見。」我笑。
他握住我的手,感喟的說︰「我也有不是之處。」
「惡性循環。」我們很久沒有這樣好好的說話了,「這樣吧,我先戒酒。」
「你少喝點。已經是哈利路亞了。」
「我會戒得掉。」
「我可不曉得是否可以天天回來。」
「不要緊,我會一邊打毛衣一邊等你回來。」我夸張的說。
信華大笑起來。
我們夫妻倆很久沒有這樣融洽的說話了。
「我盡我的力。」我說。
他也說︰「我也盡我的力。」
至少我們雙方在這一刻是有誠意的,很多人口中的愛情,也不過如此。
「你今晚是不用睡了?」他問我。
「你呢?」
「我累,明天一大早要開董事會。」
「我們的生活方式永遠不協調。」我嘆口氣,「不要緊,明天晚上我等你回來。」
「好,八點鐘。主婦,晚餐看你的了。」他拍拍我背部,打個呵欠。
輪到我一個人在客廳干坐。日夜顛倒,我一定要改過來。不為了信華,也為了自己。
捱過今天,明天白天死撐著,就可以把生活恢復正常。到了晚上還不累個半死,自己睡得著。
我取餅武俠小說看。
做了一百樣事,才捱到天亮。
那日早上,信華看到我,一呆,「怎麼,你是認真的?」
我勉強笑道︰「陪你吃早餐。」
想喝酒。
女佣見到我那麼早,也大吃一驚。
我送信華出門上班。「記得今晚的約會。」我說。
「做個鴨片湯,」他笑,「好久沒吃鴨子。」
「遵命。」
女佣看得呆了,我們夫妻倆少有見面的機會。
我渴睡,勉強換上衣服,跟她去買菜。
陽光很刺眼,我有種吸血僵尸被人在日頭底下抓住的感覺。
菜市場中擠滿人,主婦與菜販互相吆喝著,我覺得自己荒謬,怎麼,真打算改過自新?也不必太過火吧。但我的確想看看清晨的一切。
我的腳有點軟,心跳加速,我知道,肚子里的酒蟲需要安慰。好不容易挽著菜籃回到家中,我搶先斟一杯冰凍白酒喝。
解嘲的跟自己說,戒酒跟羅馬一樣,不是一天可以完成的。
我倦得不得了,但明知倒頭一睡,晚上一定又起不來。十個鬧鐘也不管用。
我支撐著,中午吃了一碗雞湯面。
蔣光明又來了。
罷在我要改過自新的時候,踫上這家伙,真倒霉。
「怎麼?」他說︰「你這只晝伏夜出的蝙蝠,還沒睡嗎?」
「回去吧,我不會開門給你。」
「就算你丈夫看見,正如你說,我只是個小朋友。」
的確是。我打開門,也許有他陪我說了話,我的雙眼可以睜得開來。
「你想說什麼?」
「我們或者可以做個朋友──咦,你還在喝。」
「是的,還在喝,也許永遠戒不掉,不過白酒總沒有伏特加凶。」我嘲弄的說。
我與他在露台上坐下。
我要熟習陽光。
「你同徐先生,怎麼會攪成這樣?」
「呈強,雙方要逞強。」我說︰「他有‘應酬’,拋下我,我就借酒澆愁,打他入冷官,于是他更不回家,我也成了酒鬼……」
「沒救了?」
「今天是一個新開始。我等他回家來晚飯。」
「他會回來嗎?我打听過,他是著名的公子。」年輕人撥我冷水。
我微笑,「即使我們離婚,你有什麼好處?」
「再到天鵝酒吧去等你,」他很坦白,「再續前緣。」
「天鵝酒吧的怨婦,要多少有多少,穿金戴銀,全部喝得昏昏迷迷,像你這麼漂亮的小伙子,愛挑誰就挑誰。」
他說︰「哈!承認去過天鵝酒吧了?」
「我沒有去過,」我狡猾的說︰「我只是听說過有這麼一個地方。」
他作一個「拿你沒法子」的表情。
「你不用上班?」
「午飯時候。」他說。
「年紀輕輕就做事了?」
「在父親的洋行里。」
「啊,」我點點頭,「有來頭。」
他側側頭,「你不醉的時候,亦另有一股味道。」
我笑了。
我泡了一壺黑咖啡提神。
「怎麼,真的從頭開始?」他問。
我點點頭。
「只怕你肯他不肯。」
「要不要打賭?,」我問。
「好,賭一千塊錢,徐先生今天不回來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