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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 第20頁

作者︰亦舒

「你知道為什麼?」他問。

「自然知道,那是因為我早已退休了,我沒有侵犯性,人們就覺得舒服。」

「退休?」

「是,在任何方面來說,我都已經退休。」我說︰「工作方面,感情方面……一個人到無所求的時候,態度自然就會清高一點,所以大家都喜歡我,」

「你分析得很好。」他笑說。

我微笑。

我叫的是意大利粉。

我們兩人相對吃起來。

他說︰「吃這個容易胖。」

「不必太緊張,胖些無所謂。」

「真的退休了?」他幽默的說︰「身為女性而居然不怕胖。」

我很久沒有開懷,競哈哈的笑起來。

遠遠看見老莫瞪我一眼,我馬上正襟危坐。

「我喜歡你們的飯店。」

「象間飯堂是不是?」

「是,氣氛和洽愉快。」

我笑︰「先夫一開這家飯店,本來就是為了自己來吃飯。」

茹先生詫異。

「信不信由你,雖是西餐館,但是熟客可以在這里吃到大閘蟹。」

「好吃嗎?」他駭笑。

「怎麼,你沒吃過?」

「沒有。」

「唉呀,天下第一美味,怎麼不好吃?」我說︰「你從來沒有嘗過?」

「沒有。」

「可惜可惜,快上市了,一定要來試試,老莫會服侍你。」

「一定要試。」他也笑說。

他輕輕喝完杯中之酒。

餅了一會他問我︰「于小姐,恕我無禮。」

「什麼事。」

他欲語還休。

我早知他想些什麼。

「是不是想問我做快樂寡婦之秘訣?」

他面孔漲紅。

「我的想法是這樣的︰上天待我不薄,我曾經有過十全十美的生活伴侶,過了一段非常快樂的感情生活,他此刻離開了我,我仍然比許多人充實,我並不貪心,只有曾經得到過的人才有資格失去,我很樂觀。」

他細細咀嚼這番話。

隨後他說︰「我很佩服你。」

「佩服我看得開?」

「只有最聰明才做得到。」

「或是最遲鈍的人。」

他說︰「大智若愚。」

「我也想過,他也一定希望我好好的過,若果我真的做不到,還不如隨了他去,否則總得自力更生。唉,許多寡婦活是活著,面孔象是被判了死刑似的,看著總令人難過。」我說︰「也許我生性太豁達了。」

「你是說我吧。」他苦笑︰「我面孔很難看,我知道。」

「不,」我沖口而出︰「我認為你很堅強,你應付得很好,只有我們知道你的哀傷。」

「是的,這里是我的避難所,真沒想到這里的主人與我有相似的遭遇。」

「可不是,」我說︰「也許是這里的特有的氣氛感染了你。」

他說︰「她是車禍去世的。」

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我卻完全明白。

他輕輕說︰「當時我不在車里。」

我靜靜听他傾訴。

「我到另外一外城市公干,回來就見不到她了。」

我忍不住問︰「你後來一直沒有結婚了?」

「沒有。」

「為什麼?」我很惋惜。

「沒有比她更好的。」

「我相信好與不限是很主動觀的事。」我微笑。

「在我眼中,沒有比她更好的。」

「這就對了。」我說。

「你的情況怎麼樣?」

「我一直知我先生有病,咱們是青梅竹馬守長的,他父親也是這個病,我們還是結婚了,一邊看醫生一邊渡蜜月,這是我的選擇。」

「多麼動人的故事。」

「是嗎?在旁人眼中看來,一切都是動人的好運氣,身歷其境才知不是那回事。」我說︰「我們有我們的悲哀。」

「那自然,但這種悲哀是很淒艷的。」

「對這件事我並不後悔,不過有時很希望我與他是一對平凡的夫妻,可以白頭偕老。」

「有些夫妻同床三十載,不停為油鹽柴米爭執。」

「是。」

我向他舉杯。

他告辭了。

老莫說︰「他今天說了很多。」

「寂寞。我也說了很多。」

「真的,一個月的話加在一起,也沒有今天的多。」老莫看我一眼。

我抱著雙臂笑。

這之後,我同茹先生真的成為熟朋友。

我們的交往完全是中性式的,說幾句話,關心一下對方。

很純潔的友誼,雖然這年頭也計較這些了,但我們的確是客氣禮貌的交往。

不過旁人卻不這麼想。

一位老太太很打趣的說︰「如明,听說你的第二春呢。」

我啼笑皆非,一方面也往好處想,人家也是關心我呢。

丁太太也說︰「人家男朋友是鼎鼎大名的王牌單身漢茹東生。」

我漲紅了面孔︰「這話是怎麼傳出來的,我們是很普通的朋友,根本沒有單獨相處過。」

賀小姐訝異︰「我弟弟親眼看見你們在燭光下喁喁細語,一邊喝酒一邊談心,他可以發誓不是造謠。」

我說︰「那我的飯店,他是客人,我招呼他一下而已。」

她們笑。

我也並不再分辨。

我都懶于解釋,對不相干的人分辨那麼多干什麼,是否第二春又何必同他們交待。

現在干什麼?開公審大會?把一舉一動都向別人交心?沒有這種必要。

如果要這樣才可以交到朋友,那還不如不要朋友。

以前因為我這個人一點新聞都沒有,所以朋友特別多特別好,但現在突然有這麼一段新聞,無法控制人們的咀巴,我覺得要失去他們了。

些微的的利害關系就使人際關系產生變化。

一般人都只能共貧賤而不能共富貴。

不幸的朋友往往使人們覺得高高在上,況且除了同情心,又不用付出什麼。

朋友一但富貴之後,他們覺得事事不如朋友,于是免得朋友看不起他們,他們先與朋友疏遠,一方面作出種種理由,為自己辯護。

真的,錯的永遠是別人。對的永遠是自身。

我忽然覺得自己要不受歡迎了。

一向脾氣最好最無所謂的于如明,現在居然有主張起來,不欲別人侵犯她的私生活了,老朋友一向對我的私生活了如指掌,此刻未免不慣。

縱壞了他們。

為了爭取朋友,只好縱容他們,為了怕寂寞,盡量做會得令他們高興的事。

日子久了,多麼累人,偶一不當,立刻失去這班人。

難怪人們要結婚,尋找自己的伴侶,關起門,儼然一個小世界,不必理會閑人,也不必取悅他們。

以前我也有這麼一個家,堅固得象座小堡壘,什麼人也不用想打進來,我也曾花了不少力氣來逐步建立我的世界,每一塊磚頭都是我的心血。

此刻這個家仍然在這里,只是少了我那一半,我已無意成日耽在里頭。

我花給在飯店里的時間漸漸多起來。

茹與我時時在一起吃飯,說的話也越來越多。

以前是一個星期一次,現在他隔天就來。

他仍然斟出白蘭地,放在對面的座位,我坐在另外一角。

與他說話時,我也當有第三者存在,盡量做得無私。

成年人交朋友,如打心理戰,很少有少年人那麼順心舒暢。

但一個人,總不能完全孤獨吧。

不知不覺,茹東生成了我的新朋友。

今日他同我說︰「听說明晚那音樂會不錯,值得一听,我有兩張票子。」

這分明是約會我,我呆住。

最可怕的事終于來臨,我多麼希望他永遠不要進一步有什麼行動,我們就一輩子說說話,止于此。

他輕輕問︰「怎麼,不想去?」

我不敢出聲。

「怕?是不是?我也怕,想了很久才買的票,又想了很久,才拿出來。我沒有出音樂會已有多年,老實說,我也根本不知會是否精彩。」

我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他也笑。

「算了,」他嘲弄說︰「就當我沒想過。」

「不不,」我按住他要撕票子的手︰「不要浪費,給我來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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