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为什么?”他问。
“自然知道,那是因为我早已退休了,我没有侵犯性,人们就觉得舒服。”
“退休?”
“是,在任何方面来说,我都已经退休。”我说:“工作方面,感情方面……一个人到无所求的时候,态度自然就会清高一点,所以大家都喜欢我,”
“你分析得很好。”他笑说。
我微笑。
我叫的是意大利粉。
我们两人相对吃起来。
他说:“吃这个容易胖。”
“不必太紧张,胖些无所谓。”
“真的退休了?”他幽默的说:“身为女性而居然不怕胖。”
我很久没有开怀,竞哈哈的笑起来。
远远看见老莫瞪我一眼,我马上正襟危坐。
“我喜欢你们的饭店。”
“象间饭堂是不是?”
“是,气氛和洽愉快。”
我笑:“先夫一开这家饭店,本来就是为了自己来吃饭。”
茹先生诧异。
“信不信由你,虽是西餐馆,但是熟客可以在这里吃到大闸蟹。”
“好吃吗?”他骇笑。
“怎么,你没吃过?”
“没有。”
“唉呀,天下第一美味,怎么不好吃?”我说:“你从来没有尝过?”
“没有。”
“可惜可惜,快上市了,一定要来试试,老莫会服侍你。”
“一定要试。”他也笑说。
他轻轻喝完杯中之酒。
饼了一会他问我:“于小姐,恕我无礼。”
“什么事。”
他欲语还休。
我早知他想些什么。
“是不是想问我做快乐寡妇之秘诀?”
他面孔涨红。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上天待我不薄,我曾经有过十全十美的生活伴侣,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感情生活,他此刻离开了我,我仍然比许多人充实,我并不贪心,只有曾经得到过的人才有资格失去,我很乐观。”
他细细咀嚼这番话。
随后他说:“我很佩服你。”
“佩服我看得开?”
“只有最聪明才做得到。”
“或是最迟钝的人。”
他说:“大智若愚。”
“我也想过,他也一定希望我好好的过,若果我真的做不到,还不如随了他去,否则总得自力更生。唉,许多寡妇活是活着,面孔象是被判了死刑似的,看着总令人难过。”我说:“也许我生性太豁达了。”
“你是说我吧。”他苦笑:“我面孔很难看,我知道。”
“不,”我冲口而出:“我认为你很坚强,你应付得很好,只有我们知道你的哀伤。”
“是的,这里是我的避难所,真没想到这里的主人与我有相似的遭遇。”
“可不是,”我说:“也许是这里的特有的气氛感染了你。”
他说:“她是车祸去世的。”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我却完全明白。
他轻轻说:“当时我不在车里。”
我静静听他倾诉。
“我到另外一外城市公干,回来就见不到她了。”
我忍不住问:“你后来一直没有结婚了?”
“没有。”
“为什么?”我很惋惜。
“没有比她更好的。”
“我相信好与不限是很主动观的事。”我微笑。
“在我眼中,没有比她更好的。”
“这就对了。”我说。
“你的情况怎么样?”
“我一直知我先生有病,咱们是青梅竹马守长的,他父亲也是这个病,我们还是结婚了,一边看医生一边渡蜜月,这是我的选择。”
“多么动人的故事。”
“是吗?在旁人眼中看来,一切都是动人的好运气,身历其境才知不是那回事。”我说:“我们有我们的悲哀。”
“那自然,但这种悲哀是很凄艳的。”
“对这件事我并不后悔,不过有时很希望我与他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可以白头偕老。”
“有些夫妻同床三十载,不停为油盐柴米争执。”
“是。”
我向他举杯。
他告辞了。
老莫说:“他今天说了很多。”
“寂寞。我也说了很多。”
“真的,一个月的话加在一起,也没有今天的多。”老莫看我一眼。
我抱着双臂笑。
这之后,我同茹先生真的成为熟朋友。
我们的交往完全是中性式的,说几句话,关心一下对方。
很纯洁的友谊,虽然这年头也计较这些了,但我们的确是客气礼貌的交往。
不过旁人却不这么想。
一位老太太很打趣的说:“如明,听说你的第二春呢。”
我啼笑皆非,一方面也往好处想,人家也是关心我呢。
丁太太也说:“人家男朋友是鼎鼎大名的王牌单身汉茹东生。”
我涨红了面孔:“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我们是很普通的朋友,根本没有单独相处过。”
贺小姐讶异:“我弟弟亲眼看见你们在烛光下喁喁细语,一边喝酒一边谈心,他可以发誓不是造谣。”
我说:“那我的饭店,他是客人,我招呼他一下而已。”
她们笑。
我也并不再分辨。
我都懒于解释,对不相干的人分辨那么多干什么,是否第二春又何必同他们交待。
现在干什么?开公审大会?把一举一动都向别人交心?没有这种必要。
如果要这样才可以交到朋友,那还不如不要朋友。
以前因为我这个人一点新闻都没有,所以朋友特别多特别好,但现在突然有这么一段新闻,无法控制人们的咀巴,我觉得要失去他们了。
些微的的利害关系就使人际关系产生变化。
一般人都只能共贫贱而不能共富贵。
不幸的朋友往往使人们觉得高高在上,况且除了同情心,又不用付出什么。
朋友一但富贵之后,他们觉得事事不如朋友,于是免得朋友看不起他们,他们先与朋友疏远,一方面作出种种理由,为自己辩护。
真的,错的永远是别人。对的永远是自身。
我忽然觉得自己要不受欢迎了。
一向脾气最好最无所谓的于如明,现在居然有主张起来,不欲别人侵犯她的私生活了,老朋友一向对我的私生活了如指掌,此刻未免不惯。
纵坏了他们。
为了争取朋友,只好纵容他们,为了怕寂寞,尽量做会得令他们高兴的事。
日子久了,多么累人,偶一不当,立刻失去这班人。
难怪人们要结婚,寻找自己的伴侣,关起门,俨然一个小世界,不必理会闲人,也不必取悦他们。
以前我也有这么一个家,坚固得象座小堡垒,什么人也不用想打进来,我也曾花了不少力气来逐步建立我的世界,每一块砖头都是我的心血。
此刻这个家仍然在这里,只是少了我那一半,我已无意成日耽在里头。
我花给在饭店里的时间渐渐多起来。
茹与我时时在一起吃饭,说的话也越来越多。
以前是一个星期一次,现在他隔天就来。
他仍然斟出白兰地,放在对面的座位,我坐在另外一角。
与他说话时,我也当有第三者存在,尽量做得无私。
成年人交朋友,如打心理战,很少有少年人那么顺心舒畅。
但一个人,总不能完全孤独吧。
不知不觉,茹东生成了我的新朋友。
今日他同我说:“听说明晚那音乐会不错,值得一听,我有两张票子。”
这分明是约会我,我呆住。
最可怕的事终于来临,我多么希望他永远不要进一步有什么行动,我们就一辈子说说话,止于此。
他轻轻问:“怎么,不想去?”
我不敢出声。
“怕?是不是?我也怕,想了很久才买的票,又想了很久,才拿出来。我没有出音乐会已有多年,老实说,我也根本不知会是否精彩。”
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也笑。
“算了,”他嘲弄说:“就当我没想过。”
“不不,”我按住他要撕票子的手:“不要浪费,给我来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