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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 第6頁

作者︰亦舒

我又問︰「腰身怎麼可以維持那麼細?」

「把做功課的三分一時間用來運動。」

「真的?那麼功課呢?」

她再次既嗲且膩的說︰「管它呢。」

「你不是來念書的嗎?」我大驚失色。

「我就是與你來商量這件事。」

「什麼?」

「用你多余的時間,為我做家課。」

「不行。」

「每小時一百元。」

「美金?」

「是。」

「不用偷不用搶?」

「不用。」

「行。」

我很想賺點外快,學費幾近天文數字,生活指數又高,唉,只要干得來,不犯法,無所謂。

「你住這里?」

「是。」

「沒有私人浴室?」

「沒有。」

「何不搬到我公寓來,有的是空房間。」

「租金?」

「大家是好朋友,不用付房錢。」

我走了運了,「那麼我幫你做家務。」

「不不不,有墨西哥人來做家務。」

「無功不受祿呢。」

「孔夫子那套不流行了,」她朝我眨眨眼,「少林寺功夫才吃香呢。」

之後我發覺,繆斯沒有在中午十二點之前起過床。

那年直作得我眼發白,她,她玩得天昏地暗,你不能說她沒下過功夫。

住在同一間公寓,卻很少見面,我六時起床,九時睡覺,她約三時回來,天朦亮才休息。我們相安無事,互以字條通訊息。

她念英國文學,功課不是不多的,我用電腦幫忙,寫完一篇又一篇,自己變了半個詩詞專家。

第一年的主考人是威廉斯,他見了繆斯雙膝會發抖,不用擔心。

第二年換了羅撥遜,繆斯通過考試,但是人家離了婚。

第三年換安得孫太太,大家都以為繆斯要轉系,誰知到學期終結,她倆成了誼母女。

畢業那一年,繆斯取得文憑,她同我說,「林,我應殺你滅口,你知道太多秘密」。

但我們成功了。

我頭上已長出白發,她嬌女敕如我第一日見她。

我倆學成歸家。

我說︰「繆斯,且看你那套,在社會行不行得通。」

「你輸梗了。」她笑。

她居然照老例拉我與她同住。

是這樣的,我們太過了解對方,一旦反目為仇,後果堪虞,只得一直做朋友做下去。

奇怪,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居然和平相處。

我是全白,她是全黑。

繆斯說︰「很少有人不認為自己白雪雪。」

「你怎麼起身去上班?你全無早晨。」

「但我有夜晚。」

「有什麼工作是晚上開始的?」

「我住東方,到西方工作,剛剛日夜顛倒。」

繆斯就是這種人。

她找到工作,而且是不大用白天起床的工作。

她在電影公司做總策劃的助手。

電影公司是少數重色重于一切的地方,繆斯站出來比他們旗下任何一顆明星更艷麗,更會得打扮,更會得玩更懂得應酬,他們如獲至寶,重重地用她。

她中午十二時上班,還戴太陽眼鏡,因為眼楮腫,每夜仍然三四點鐘才上床,工作不是不吃力,但娛樂即工作,工作即娛樂,照她自己話說,貼了錢到那圈子做一分子,也是值得的。

你說她多幸運。

她老板是個瀟灑有內容的才子,我見過一次,真正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落,從腳看上頭,風流朝上流,沒話說。

難怪繆斯說,她要做到六十歲。

而我,在銀行電腦部做小小主任,刻板,沉悶,勞累,受氣,工作時間有時長至十小時,成日嘴巴唯唯諾諾,沒一點真心意,毫無發揮余地,漸漸失望,繼而傷心,唯一的逃避是看電視戲劇節目與睡覺,我想四十歲退休。

繆斯在周末見我埋頭苦睡,便拍拍我,「這樣會胖的,沒有成年人一天可以睡十二個小時。」

「別吵我。」

「起來,同你吃早餐。」

「你怎麼起來了,才七點。」

「我還沒有睡呢。」

你听听。

「我很倦,別理我。」

「你腦部缺氧了。」她搖我。

「唔,唔。」

「介紹男孩子給你。」

「不要不要,不要你那些浪子。」

「什麼浪子,你以為浪子會看中你?」

「不中最好,喂,對了昨天的獎卷沒有,也許中了,中了就不用上班。」

「休息半年吧,日日擠地車吃三文治,活月兌月兌一個小白領,這疲倦是悶出來的。」

我听了繆斯這知心話,鼻子發酸。

「當年鋒芒畢露的高材生到哪里去了,嗯?」

「被生活謀殺了。」

「別怨天尤人。」

「我不同你,我沒有才華在社會上揚名立威,你讓我睡下去吧。」

她硬把握拉起來,我踢叫,她力氣大得很,我們倆滾在地上,一直掙扎至客廳。

終于是我投降,她逼我穿上衣服出去散心。

我只肯穿橡筋褲頭的牛仔褲與大毛衣,但去到目的地,即時後悔了。

即使是星期六清晨,美麗的圈中人還是毫不松懈,打扮合時,神采飛揚。更顯得我獨自憔悴。

一桌桌的人過來打招呼,繆斯與他們聊天,調笑,應對,恰到好處,我反而心平氣和,我,沒有這種本事,活該做這種灰禿人工作,而繆斯,人與工一般寶光燦爛。

索性大吃起來,就在這個時候,繆斯臉色突變,端坐收斂,並暗示我留意左方。

我轉過頭去,左方坐著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很普通相貌,在鄙公司數一數,起碼百多個。

「誰?」我問。

「我仰慕的人。」

「不是開玩笑吧。」

「絕不,一年多了,他對我愛理不理,等他開口約我等得脖子酸。」

「人就是這點賤。」

「別挖我痛處好不好?」

「那種人稀疏平常。」

「胡說。」

「不象是貴行業的人。」

「他是總公司派來的電腦工程師,為咱們裝設一套設備,工畢就要回去。」

「回去哪里?」

繆斯垂頭喪氣,「老家。」

物以罕為貴,浪子太多,傻子吃香。

「你看他多有專業的尊嚴。」

真要命。

「唉呀,他朝我們這里看來了!」

象是世界末日一樣,繆斯魔瘋了。

「不得不,他走過來了。」她慌張起來。

我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投,確是個端正的好男子,但一點異樣觸覺都沒有,再看繆斯,她面色也變了,這人,也算是見過世面的,怎麼搞的。

那位男士開口,「繆斯,這位小姐是——」

「我姓林,是繆斯的朋友。」爽快地自我介紹。

繆斯目瞪口呆,一派死相,做得太過明顯。

男士收下我的卡片,把他的卡片給我,禮貌地退下。

我還未知發生什麼,繆斯眼紅了。

「你太不識相。」

「什麼?」

「我先看到他。」

「啊,你誤會了。」

「你為何把卡片給他?」

「這是我慣性動作。」

「真後悔把你帶出來。」

「喂喂喂。」

「我真早該把你消滅。」

「喂。」

她拂袖而去,她是認真的,真要我結賬。

回到了家,還嘮叨。

我問她︰「是不是要我搬出去?」

這才不響了。

豈有此理。

明明無中生有,我月兌了衣裳再繼續睡覺。

此後電話一響,她就問是不是那位小生打來。

很不幸,小生電話在傍晚七時抵達。

我說聲「啊,你找繆斯。」

「不,我找林志遠。」

「為什麼?」

「不為什麼,听說你也作電腦?我發現本市的線路」說了一大串專用名詞。

「不不不,」我忍不住與他攀談起來,「那是因為」還他一大堆道理。「呵,」他象是茅塞頓開,「真要多多討教,出來吃飯細談如何?」

我也並不笨,即時明白這是醉翁之意,連忙說,「不。」

「為什麼不?」

「不。」我掛上電話。

這種男孩子要多少有多少,不值得為他壞了姐妹感情。

睡知繆斯沖進來說︰「為什麼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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