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坦坦白白的說︰「你喜歡紫納梵,是因為他像一只大大的、很適合抱的玩具熊!」
「這不對!」我笑說。
她不響了。當然她是對的,這是夏小姐小滑頭碼子一輩子唯一對我說的真心話。當然她是對的。
晚餐的時候那只可愛的大玩具熊坐在我們對面桌子。我真沒想到他也會來。哈里坐我旁邊,整個晚上的對白也可以節錄如下︰
「跟我去跳舞?」
「不去。」
「去吧,好不好,求求你,求了你三年了。」
「讓我考慮。」
「考慮了三年了,要就去,要就不去。」
「不去!」
「去吧。」
對面的女同學︰「你太皮厚了,哈里。」
「血淋淋的地獄!」
我︰「R先生,哈里對我說粗口。」
R老師轉頭,「他說什麼?」
我︰「他說‘血淋淋的地獄’。」
R老師︰「你閉上嘴,哈里。」
炳里︰「不公平,她也罵了我!你們總是幫她,頭一年這人連鍋子都不會擦,她說從來沒有擦過鍋子,R老師幫她擦了一年!」
R太太白R老師一眼︰「在家又不見你這麼勤力!」
夏小姐笑,大家笑。
炳里︰「去不去?」
我︰「不去!」
這時候已經五「個」拔蘭地在肚子里了。
夏小姐白我一眼說︰「這人越喝得多,越精神正常!」
我笑。
咱們在菜牌後面印了考試題目考老師,那出題目的口氣跟他們像透了,我笑得下巴口直發麻。
ヾ歷史──描述天主教宗,從始源到今日,特別注意但不需要認真應付其社會、政治、經濟、哲學對歐洲、美洲、亞洲、非洲之影響。請盡可能簡單、精略、扼要。
ゝ醫學──已供給汝一把剃刀、一塊紗布、一瓶威士忌。將汝之盲腸除去,不準縫合,待教授來檢查,汝有十五分鐘時間。
ゞ公共關系──兩千五百名暴動移民擁入大使館。改必需使其安靜,汝可用任何古語──除卻希臘文與拉丁文。
々音樂──寫一鋼琴協奏曲,以橫笛及鼓奏出。在汝之座位下有鋼琴一具。
ぁ社會學──估計世界末日對社會之影響,設計一實驗以證實汝之觀點。
あ工程──一技強力長槍零件在汝之桌上。汝可以找到拼合指示,以中文寫出。十分鐘內,一只饑餓亞洲種老虎將會被釋放進汝之房間,請準備適當之動作,並且解釋汝動作之重要性。
ぃ普通常識──演釋宇宙。詳細解釋。舉三個例。
我最喜歡第ぃ條,笑得昏了頭。
那邊廂荷頓先生也喝得差不多了,站起來說話,「各位各位,先生女士。」他那劍橋口音,「今天晚上十分高興,十分高興,因為校長生病,系主任沒來,所以由我發言,較為順理成章──」
大家噓他。我看看N教授,微笑,他也微笑。我們為荷頓先生拍著手。
他說下去︰「有一個愛爾蘭女孩子跑到天主堂去禱告,她說︰‘聖母啊,你不犯罪而懷胎,請讓我犯罪而不懷胎。’!」
眾大笑,噓聲四起。教授勿像教授,學生勿像學生。
「──這一點關系也沒有,當然我一向說話是上下不聯貫的,不過大家很高興──」
我跟夏綠蒂說︰「他的英文說得真好,你也一樣。」
夏小姐曰︰「那里那里。」
「他醉了。」我說。
李察說︰「有機會名正言順的一醉,不亦樂乎?」
有人叫我,「衣莎貝、衣莎貝!」
我轉過頭去,那邊亂成一片,有人拍照。
有男同學穿蘇格蘭裙子來吃飯,醉了在那里展覽大腿。
我說︰「我的天,這麼奇怪的一個晚」。」
宴會仿佛不打算散了。荷頓老師抱著一盒艾蓮代表大伙兒送的巧克力,呆呆的坐在我們面前,N老師坐在他旁邊抽雪茄,喝拔蘭地,哈里斯坐我身邊。
我笑說︰「除了荷頓先生,N老師家在說美文,聲音永還只在喉嚨里,听死人,哈里斯老師嘛,鄉音太重。──」
炳里斯說︰「你當心點,衣莎貝,你要記得,我還沒有改卷子。」
荷頓搖頭,要夏小姐同情他,「瞧瞧,咱們不行了,外國人就來欺侮我們。」
我說︰「噯,我沒有說你英文不好呀!」
他就跳起來跟夏小姐握手。
我覺得每個人都醉了。
結果經過很多推推讓讓,還是回不了宿舍,被他們拉到跳舞的地方,有人買了伏特加來。
我說︰「看,哈里!我要回家收拾行李,後天一早就動身了,你要原諒我。」
嘉利過來,一頭的紅發,「衣沙貝,我跟你跳個舞好不好?」
我見N老師站在那邊,連忙跳過去。
他也在那里喝伏特加,我很高興地說︰「納梵先生。」
他低下了頭听我說話,他長得高,左耳又聾。
「你有多高?」我問。
「六尺四寸。」他笑笞。
「你使我有安全感。」我很真誠的說,只有醉了才這麼真誠。
「謝謝你。」他笑。
他的汗一直淌下來,這地方熱。
然後哈里說︰「納梵先生!你太不公道了,你怎麼可以在我當中把衣莎貝倫走?你這私生子!野種!」
N笑,他說︰「我覺得我是在這麼做。」
那是「最後的晚餐」。
第二天我約了夏小姐去吃廣東茶。我們約好了在「媽媽關心」的童裝店下等。風很大。
懊做的全做了,三年來最後的一天。
夏綠蒂來了,她永遠準時的。永遠是英國人。
「夏綠蒂。」我說。
「是?」
「這是我在英國最後一天了。」
「有後悔嗎?」
「沒有後悔。我很快樂。大概來說,我很快樂。」
「你的工作太忙了,太辛苦了。」她說。
「不對的。」我說︰「我很快樂。」
她微笑。她什麼都知道,永不多嘴。她永遠只是微笑。我還有半塊橡皮在她那兒,她還有半截「波羅」薄荷糖在我處。
「夏綠蒂,我永遠見不到你了。」
「胡說,我會來香港的。你也會來英國。」她說。
我嘆道︰「但是像昨夜,竟是可一不可再的了。」
「或者就是那樣才好,是不是,你會一直記得的,不是嗎?」
我點點頭。一個星期四晚上。
「你會記得我?」我問她。
「當然。」
「你認為N教授會記得我?」我問。
「是的。」她說。
我笑,「我在你口中總是得到生命意義的答案。」
她笑,「別調皮。」
當然這些也都完了。四年前在紐約買了兩張花生卡片,一直找不到對象寄出去,其中一張是史諾比坐在屋頂上說︰「我早知道我會想念你──」後面是史諾比以手覆額說︰「但到這種地步就荒謬了!」
一切都恍惚得像一個夢。等成績報告表寄來的時候,夢也該醒了。我一直覺得做夢比現實有真實感。做夢回味有充分的理由。可是生活……
回到香港,三嫂阿珠說︰「你看她那披頭散發的樣子!你以為她上課也是那個哎?」
我上課自然是不同。打扮得很好,牛仔褲常洗常漿常熨,頭發整整齊齊。打起網球來,球都發不出,但是頭帶與護手都是一套套的。我難道不珍惜這些日子?這些借回來的日子。我難道不珍惜現在的日子,我的黃昏已經近了。
從一個飛機場到另一個飛機場,行李、證件,在飛機上呆坐,看身邊的學生,看她們的銀鐲子,看她們發式、衣裙。我是要比她們來遲了十年,可是不後悔。
什麼也沒拿到,可是就不後悔。就因為拿不到,才不後悔。拿不到的東西,都是好東西,拿不到的一切,都有回味與想念的價值,不騙人,騙人的是孫子。
後來,後來我給夏綠蒂寄出一張甫士卡,還是倪瓚的「春雨新篁」,故官博物館買的,上面有老大的紅印︰干隆御覽之寶。她當然不會明白,英國人是英國人。她會明白一張花生漫畫。他們都很好,只可借東西有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