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玫瑰說他要來了。到時看老娘心情好不好,心境好,他狗運亨通,請他吃飯,心情不好,罵將出去。我一向不敢自命為中國女圭女圭,瞪著一雙眼,白痴兮兮的教人說︰「叉燒飽,叉燒飽!」要做蘇茜黃還真容易,何苦跑得那麼遠去做,我認識的洋人中文統統比我好,像玫瑰,我說一句國語他改正一句,改得我火通通大起來。我只記得阿波說過的一句話︰「鬼佬!使也對炬好?」
我並不後悔,我跟N說︰「要愛一個人,必需要先尊敬一個人。尤其是女人,一定先得尊敬那個男人,才會真正的愛上他,起碼要有我這麼尊重你。」
他點點頭。他笑得很洞察世清,比起他我還是潔白無瑕。
我尊重我兄弟,阿珠有時候光火,說我「盲目崇拜自己之兄弟」。嘿!要我盲目崇拜,睜眼崇拜,都真還不容易。愛與尊重都清清白白,不是沒有一見鐘情這回子事,有是有的,到底不是一輩子的事,最近看了不少台灣文藝小說,男主角一見女主角,都失心瘋只會說三個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或者有青春有熱情有本錢者,理當如此,恐怕是我老了,不能理解,有代溝,所以改看古龍的武俠小說。古龍的武俠小說寫得之粗糙,之偷工減料,有目共睹,卻是出奇的好。他有個男主角叫阿飛。
現在躺在床上,看武俠小說,吃吃睡睡,十分有犯罪感,日子黈黈的流過去,流過去,想到明年入學的新生,非常的妒忌。大概這種感覺很快便會消除的,多躺在床上,躺慣了也就好了,凡事開頭難,做壞事做多了,不做也許一樣睡不著,因此非常的心安理得。只可惜我看書太快,快得像阿飛的小刀,一小時一大本,磚頭股的「藏書」一夜看個精光,整天省錢去買書。
此刻我不曉得該怎麼辦。
這是另一個過渡時期,就好比三年前尚未動身去英國,惶惶不可終日,也是靠武俠小說過的日子。我簡直不能想像沒有武俠小說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大概是極之空虛的。可是看了武俠小說,還是空虛,想起以前的星期三可以去上「生產科技」專修,真心如刀割。
我的烏托邦是一間好大學,永遠不會畢業的,父母又在身邊,那麼有空上上課,寫寫稿子,看看武俠小說,與三兩友好吃一頓飯,插科打諢。可能嗎?現在每逢禮拜三總是呆呆的。要呆到幾時?我忘記得很慢,適應環境也很慢,走路也很慢,寫稿也很慢,學還是要學的。學什麼呢,插花釣魚?
吾弟自畢業禮後,對我說︰「我現在失重,有七孔流血感。」
爬得高,跌得重,博士受地心吸力影響自然厲害得多,我不怪他。人上人是難做的,動不動有摔下來的危險。
我記得那些日子,那麼冷的天氣,早模黑模起來,咪咪媽媽的洗臉擦牙,穿好衣服沖下樓去喝杯牛女乃,步行半小時到學校,沿途跟陌生人說︰「早呀,天氣太壞了。」到了學校,把大衣手套帽子一古腦兒月兌下來往後座摔,然後抄筆記,抄呀抄。事實上並不覺得有這麼愉快。但是事情過去以後,往往像經過沙濾一般,把一切不愉快都濾掉了。這是好習慣。
在英國寫信回家說︰歸心如箭。在家寫信去英國︰我想你們,想你們的國家。肉麻是很肉麻,可也沒有說謊,極之皆大歡喜。離開英國之前那幾天,仿佛是患了絕癥的人,只剩幾天命了,亂說話,亂做事,沒有人怪。其實不是這麼愉快的,不過不愉快的事並不值得想。
羅得斯跟我說︰「……我不介意有你這麼一個女兒……奧爾菲也表示同意……」
我居然反問︰「女兒抑或情人?」還笑著的呢。
他們並不介意。
炳里斯帶我上四樓拿作業,在教員室說︰「哈哈,終于有機會跟你單獨在一起了,衣莎貝!」
旁的老師听見了,連忙說︰「多享受,過一個好時光。」
我眨眨眼楮,「別告訴校長。」
當然不能全部這麼愉快。
我曾問N,「你可有想過要一個情人?」
N答︰「結婚十三年來,常常想過,常常想,但從來不敢。由此可知我妻子倒不是嫁錯了人。」
我微笑,我敬重他,故此沒有追看問一句;是不敢呢,還是沒足夠的錢跟時間?N喝了幾杯酒會豪爽的笑︰「所有的女人都該結婚,所有的男人都不該結婚,難題來了,女人嫁給誰呢?女人是應該被珍惜的。」他是一個十二分迷人的男人。他四十歲,少許灰白頭發,咖啡色寬腳呢褲子,??皮大衣,一個非常非常有吸引力的男人,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他,太明顯了。我很奇怪怎麼夏綠蒂與我沒有同感。
還有F樓的咖啡機器,放三個便土一統杯咖啡。那座機器,有時候要狠狠踏一腳,不然沒咖啡。所有一切一切。一切。一切。
我不介意再去,但是去了還是要回來的,他媽的全世界的事都是一樣的,有開始就有完結,我沒有勇氣再去開始,再忍受完蛋時的痛苦,再愉快也抵不過這個「得而失之,思念復苦」,我不敢再去。
大考考得並不理想。因為心里一直慘慘澹澹的。考到最後一科,H先生不讓我上廁所,他不肯陪我去女廁,在考場里還吵了一頓,哄堂大笑,結果校長的女秘書巴巴拉來陪了我去。
實在並不見得有這麼愉快吧?
我不知道,我實在不知道。
或者是愉快的,因為我本是一個很懂自得其樂的人。野雞學校管野雞學校,開心管開心。除了劍橋牛津,皇家學院,都是野雞。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很久很久才可以忘記。而現在,現在他們也放了暑假了吧?
一夜
我是在一個應酬上踫見她的。
那天我沒有帶妻子同去,她到親戚家去了。
我坐在那間裝修豪華的客廳中,看著一對對男女客人抽煙、喝酒、談笑,加上音樂,來往的女僕、侍役,我有種無聊的感覺,我在角落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我看見了她。
她在抽煙,頭靠在牆上,一身白。細麻的長袖襯衫,細麻的長褲,頭發不長不短,臉色不十分好,她在抽煙。
她並不是像一般女人那樣,十指尖尖的紅寇丹夾住了一枝香煙在抽,她輕輕的用她的食指與拇指──並不是十分雅觀的姿態,但是吸引了我。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她。
來這個地方的通常是些頗有聲名的人,但是我想不起她的臉。她有兩道很漂亮的眉,低垂著眼,她不是美女。誰是美女呢?在這個客廳中我找不到美女。如果妻來了,她可算得上美,但是妻……
她很沉默。一口口的抽著煙,垂著眼。她的下巴幾乎可以踫到膝蓋,她坐在地氈上。
沒有人注意她,這一間屋子燈光比一般夜總會還要暗。
她一個人來的?
她抽完了煙,按熄了煙頭。
她的手指很縴細,沒有指甲油。沒有戒子,沒有手鐲。我看她的側面,她甚至沒有耳環、項鏈。
她至少是自然的。
然後我想到妻子,我大概跟她說了一千次,灰撲撲的玉是惡心的,沒有條件,穿露背裝也是討厭的,厚底鞋、紅嘴唇……她從來不听我。幸運的是她被公認為一個美女。她的確有符合條件的五官。
她沒有來。我一個人。
坐在我旁邊的女孩子並沒有看見我。
我掏出煙,默默的通過去,她看了我一眼,沒有怔住,但是她那一眼看了很久,她吸引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