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強先與他談了一點學校里的事情,然後話題就移轉了,自強開始說到了我。
他說︰「丹朱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脾氣有點怪怪的。下樓去買菜,才到家,發覺忘了買姜,又跑一次,又回來,還是忘了看,怎麼會忘的呢?她說在路上青一個小販做棉花糖,看了半晌回來,忘了。去找朋友的地址,明明去過七八次了,還找不著,在街上打電話來公司問我。今天?今天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不換。」他搖著頭笑了。
自強毫無容清的批評著我。他聲音里沒有惡意,我知道,他只不過當一件新鮮的事來講,表示他有一個這樣神經質的妻子。
「但是菜做得很好,是不是?」自強問王家明。
「很好。」王家明看著我。
我喝著湯,微笑。
自強忽然叫起來,「家明,對不起,老兄,我想起來了,你也是那樣的人啊!記不記得?為了舂一個女孩子的大腿,你走錯了一整條街?在機場丟了三千美金?整串鎖匙忘了放在哪里?永遠記不住身份證號碼?對了!還有一次,有一次為了一棵早開的櫻花,你遲到了,記得嗎?」自強興奮的說︰「因為你瞪看那棵樹看了十五分鐘,那次還考試呢!虧你的。」
王家明。一個原子物理科學家。這樣的科學家?
我呆呆的看看他。
他的臉微微有點紅,他低著頭。
自強疑惑的問︰「你們怎麼會這樣的?記性壞?」
家明抬起頭來,說︰「不,」他的聲音很輕柔,「因為這個世界美麗,我要多看幾眼,免得錯過了一切。」
我的眼眶潤濕了,莫名其妙的濕了。我急急的低下了頭。
自強說︰「家明,你是原子物理專家,你又不是詩人。」
「我是一個人。」
「我不明白!」自強聳聳肩,「來,這咖喱雞不錯,多吃一塊,不要客氣。」
王家明說︰「丹朱,你手指還在流血。」
我看到我的手,可不是,還在流血呢,竟然不痛。我說︰「我去洗一洗。」我放下筷子,走到浴室去,掩上了門。
自強還在說︰「你看丹朱,神不守舍,但是她是一個好妻子,她身體不好,太瘦了。」
我洗了一把瞼,又洗了一個澡,舒服得多了,天氣實在有點悶,我又很疲倦,畢竟做了一天了。在浴室的鏡子里,我呆呆的看看自己的臉,看了很久,才推門出去。
他們已經吃好了,我收拾碗筷。
「讓我來。」王家明說︰「你的手傷了。」
我說︰「我戴橡皮手套好了,不要緊。」
自強把他拉住坐下,強逼他談下去。
他問︰「教授也可以留這麼長的頭發嗎?倒是自由……」
這是一夜。
第二天我起得較遲。自強上班去了,太陽很好。太陽太好的時候,就有點不像真的世界,隔著灰塵,對面在蓋房子,一下下開工的聲音傳過來,仿佛不能置信,我在這世界里是一份子。通常煮飯洗衣服可令我忘得快一點「,活得實在一點。我進廚房。
王家明坐在廚房里吃他自己弄的早餐。他背著我坐,光著上身。穿一條褪色的牛仔褲,跟我的這一條一樣。他找到了面包,烤得很香,也弄了咖啡,吃得很慢,注視看窗外,不知道看些什麼。他的長發貼在頸後,我微笑的看著地的後影。我感到很快樂。
有時候自強會說︰「丹朱,你廿六歲了!多少個廿六的女子還像你這樣天真?」他的語氣,是很諷刺的。
我肴著他一下一下的咀嚼著面包,輕輕的拿起咖啡杯,輕輕的放下。他有很縴細美麗的手指。
他忽然笑了,「丹朱,我知道你在後面。」
我嚇了一跳︰「怎麼會?」我也笑。
「你的影子投在地上。」他轉頭,拿過了T恤,套在身上。
「你不必為我穿上衣,我不會介意的。」我連忙說。
他笑了,他笑得真漂亮,「來吃點東西。」
「昨天睡得好?」我問。
「好。我們學科學的人,身上都有開關,不會失眠。」
「是什麼使你讀了原子物理?」我笑問。
「我父親。」
「你的志願呢?」我問。
「一個木匠,一個農夫。」他訪︰「耶穌也是木匠的兒子。」
「還是原子物理學家找妻子比較容易。」我笑說。
「不一定,我還沒找到。」
「要不就是花太多了,眼花探亂,要不就是你太挑剔。」
「我不想結婚,除非我見到了一個……我要的女子。」
「我們有一個表妹,或者……」我問。
他緩緩吞下一口咖啡,「你表妹可像你?」
我听了這話,呆了一呆,我撥翻了半杯咖啡,我連忙站起身來,怎麼會呢?為了他一句話?人家只是問一聲而已。我勉強的笑了,「自強說得我真沒錯。」我說,我找了擦布。
他很鎮靜,我喜歡看他,他像一幅圖畫一樣的好看。我微笑了,我太緊張了,我說過,遇見好看的男人,我總犯這個毛病。
他抿著嘴肴我,「你們結婚有多久了?」
「四年,差不多四年了。」我答。
「你們是一見鐘情的?抑或是慢慢培養感情的?」他問。
「都不是。」我答。忽然之間我想講真話了。
他抬起了清澈的眼楮。我決定把真話告訴他。
「你要听故事?」我問︰「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他比我小八個月,我完完全全的愛上了他。他有那樣廣闊的額角,柔軟的嘴唇,方正的下巴,我愛上了他。」
他垂下了眼,「然後呢?」
「他與一個比我幸運的女孩子走掉了。我嫁了自強。」我說︰「就那樣簡單,然後四年就過去了。覺也不覺得,四年就過去了。這是我的生活。」我說。
我說得很平靜。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個故事,但是他是個陌生人,我卻告訴了他,他應當明白,「你明白,是不是?」我問︰「愛情,像一塊冰。」
「是的。」
「在這個之前呢?你在哪里?」他柔聲問。
「在這里,在家里,在父母的家里。」我說。
「我來遲了。」他說。
我怔怔的坐著,太陽還早,但我也有一種遲了的感覺。
「你應該剪掉頭發,」他說︰「像一只蝴蝶般自由。」
「我不是一只蝴蝶。蝴蝶是自由的。」我微笑。
「把翅膀補起來,你甚至不屬于這間屋子。」─
「你看高了我。」
「沒有。你不屬于這間屋子,你不屬于自強,你是自由的,你在這四年里失去了信心,把它找回來,剪掉頭發,把一切都剪掉。」
「沒有束縛,我會害怕。」
他笑了,「我實在是來遲了。」
「是的。」
「我從未想到會在此處看到你。我以為我會見到一個胖胖的、和善的少婦,自強的妻子。但我看到了你,我不相信我的眼楮,自從十年前,我便一直在找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我背熟了我的要求,我太熟悉你了,你的瞼容,你的舉止,你的一切,我認識你已經有十年了,你明白嗎?丹朱?我不是陌生人,我十年前就認識你了。」
「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我肴著地。
「你。」他簡單的說。
他的聲音很溫靜,像一注水一樣。
我的眼淚掉下來。「你明白我?」
「我明白。」
我笑了,「那麼至少我不是神經兮兮的一個人,像自強說的那樣。」
「他該娶任何一個胖胖的、和善的少婦。」他低聲的說。
「我們都錯了?」我問。
「時間,時間不對。」他喃喃的說︰「昨天你一開門!我幾乎驚得昏過去。你終于出現了,卻在一間這樣的屋子里,一個我同學的妻子。但我終于見到了你,確實了你的存在,我覺得我應該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