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下班,我去機場接他回來。」自強又笑了。
他是一個沒有機心的人,有時候就是這一點可愛。
我說︰「一頓好好的飯菜,一間收拾好的客房,是不是?」
「是!」自強過來,親了我一下。
第二天早上,他上班去了。
我特別早起。坐在床上想了很久。
然後我去買了菜,洗了菜,切好了,安排妥了,放在冰箱里。這花了我足足一個上午。然後我打電話到士多店去叫了汽水、隻果酒、香煙。
自強是不抽樣的。凡是有客,香煙得另買。
我把地方收拾了一下,自強對這個很注重,平常家里怎麼樣發毛出蟲,他是不動手的,一有客來,他便會說︰「丹朱,浴白最好再擦一擦。」「丹朱,窗簾要換了。」四年的婚姻,使我變成一個熟悉他性子的老媽子。
然後我把一張不錯的折疊床拿出來,鋪好,換上新的被單枕套。被單上有很好的太陽香,大概上次洗的時候,剛巧有太陽吧?
我抱住枕頭在那張床上坐了很久。
做男人真是簡單。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只要稍微有點志氣才智,闖一闖,命運就在掌握之中。所以這些博士回來,吃香得發瘋似的,女孩子見了命都不要了,只要是「博士」,姓甚名誰,臉長面短都不要緊。
我笑了,自強也是博士。
現在他這個偉大朋友,回來大概也是娶老婆的吧?通常不出六個星期,便會有一個幸運的女孩子跟了去美國。
然後我想起我還沒有吃飯。
我趕到廚房,用水淘了點隔夜飯,挑點醬瓜吃了半碗。
自強一直說︰「四年來、永遠是九十四磅,一個安士也沒有增加過,虧我還是念營養學的呢,老婆這麼瘦,簡直拿不出去。」
有時候我會反問︰「你要拿我出去干什麼?跳月兌衣舞?」
于是,他的臉又沉了下來,說我諷刺他。
他是一個奇怪的人,
假如真的有人問我為什麼要嫁給他,我也答不上來。
誰也答不上來。
一位六十四歲的老先生問我︰「丹朱!為什麼我會發了一個我不愛的妻子?」他是我的國畫老師。他年紀那麼大了,也答不上來。我是他的「愛徒」,所以他會問我這種問題。
我只吃得下半碗飯,我想起我為客人買回來的花還扔在一旁,連忙放下飯碗。今天沒有好花,我只挑到一大把金盞革與雛菊,我把它們揀起來,插在一只女乃白色的方盆里。我學過一點插花。
我什麼都學過一點。
因為我小時候從未想過,我會嫁給一個像汪自強這樣的人。汪自強沒有不對,不過如果我早一點曉得我會嫁給他──我除了學吃,就什麼都不必學了。很諷刺的一件事。
門鈴響了。
送汽水的,我想。
我連忙挽起頭發,夾好了才去開門,總不能把小??死,我這樣的面黃肌瘦,又蓬頭散發。
門一開,我就傻了。門外不站著什麼送貨小廝我一看就知道是那個MIT的教授,他衣冠楚楚的站在門外,只提一個小箱子。自強忘了說一樣︰他身高六尺,有一頭濃厚而長的髻發,英俊得叫人吃驚。
「我叫王家明,這里姓汪?」他問。
「是,你早到了。」我說。
「是的,你是──」
「自強的老媽子。」我只好笑,「請進。」
「汪太太。」他也笑了,但他只是動了動嘴角。
我有點手足無措,這是我的毛病,從小我踫見英俊的男人,總是會手足無措。
「我打電話給自強。」我結結巴巴的說。
「不要客氣。」他的表情有點同情。
他是應該同情我的,我這個鬼樣子,廚房里還有半碗泡飯。我嘆一口氣。
「你要喝什麼?」我問。
「冰水。」他答。
「你舒坦一下,我馬上替你拿來。」我說。
我奔進房間,撥通了自強公可的電話,一邊用梳子梳頭,我說︰「他來了,你那個教授!」
「他早到了?」
「是的,請你別這麼輕描淡寫可好?我現在該怎麼辦?你早點回來行不行?」我怒問。
「我在開會。」自強說︰「你招呼他一個鐘頭,他是個好人。」
他掛了電話。他就是這樣。
我在房里把頭發辮成一條辮子,然後我出去倒了一杯冰水,加上了很多冰,遞給他。
「不要客氣。」我說︰「自強一小時內回來。」
「請你也不要客氣。」他看著我。
我只好又笑了,「從來沒見過穿牛仔褲、破襯衫、梳辮子的主婦?」我攤攤兩只手。
「很好二他說︰「很好。」他的杯子傾斜了,一塊冰溜在地下,我彎去揀,它又滑在地上,結果他幫我揀起來了,放在煙灰缸里。
他擦了擦手,他忽然說︰「那塊冰,有點像愛情。」
我猛地轉過頭來,我看著地,「你是科學家嗎?」
「你可以那樣說。」他微笑。
「可是你說一塊冰像愛情?」我笑。
「學科學的也是人。」他微笑答。
「那麼你與我丈夫不是從一個模子里出來的。」我說。
「我知道自強。」他笑了。
「你要看春你的房間,幸虧我把它收拾好了。」
「這次來,一定增加了你們很多麻煩。」
「並沒有。女佣人很難請,地方小。這層房子是分期付款買的,到我們八十歲的時候,恐怕可以付滿了。」
他笑︰「這花是我的?」
「是的,買給你的。」
他在椅子上坐下來。「好像是我的家一樣。」
「把它當你的家好了。」我說。
他坐看看住我,「你為什麼留長發?你應該把頭發剪得很短,長發是屬于男孩子的。」
「我從前一度有過短發,」我也坐下來,「比你的短得多,自強痛恨短發,你明白?每夜我做夢都看到自己的頭發又短了,不過除非跟他離婚──」我笑了。
我在做什麼?與一個陌生人談論我自己的頭發。
我改變話題,「你是混血兒,王先生?」
「是,我母親是英國人。」他答︰「我常以為一般人看不出來。」
「看第二眼就看出來了。你要吃點心?」
「不用了。我只從窗口看上去就行了。」他站起來。
「自強很快就回來了,我到廚房去看看,失陪一會兒。」
「千萬別客氣。」他說。
我走進廚房。
一塊冰像愛情。滑不溜手。
他說我應該剪短發。
我的力用歪了,切開了手指,血流出來,我肴著手指。曾經有一次,有一只粉蝶飛上我們的露台,繞著兩盆茉莉轉,我想到了那支民謠︰「翩翩蝴蝶又飛來,梁山伯與祝英台,梁山伯與祝英台。」我問自強︰「蝴蝶到底是什麼變的呢?,」他頭也不抬,拿看一張報紙,說︰「毛蟲。」
他是一個那樣的人。
但是我沒想到他有一個朋友,會說一塊冰能像愛情。
我想放下菜刀去問他︰蝴蝶最什麼變的呢?當然我沒有那麼做。我把湯放在爐子上,自強就回來了。
他見到我大叫︰「丹朱,你看你穿得!」
我看看他,我不出聲,然後他的朋友王家明自房里出來,抱住了他,兩個人開始攀談起來。我重新回廚房,用抹布擦干了手指上的血,把菜下鍋。
我不知道他們倆在客廳說些什麼,反正我今天做的,應該讓自強滿意──除了沒有換一件漂亮的衣服。我上了菜,請他們上座。
王家明看了我一眼,鞠個躬,他說︰「謝謝。」
我笑了一笑。自強把店里送來的香煙汽水遞過去。
我給他一杯冰水。他點頭為謝。他很客氣,不像自強其他的同學,當然那些人也很虛偽,但他們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