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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 第15頁

作者︰亦舒

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但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

我怔住了半晌。

全間客廳可以坐的地方只有一只大樟木箱與一張搖椅。

蘭姨當然討厭這里,她叫著︰「玫瑰,玫瑰!」

一陣風來,露台上的銅風鈴、貝殼風鈴一起響了起來。

玫瑰出來了。

她胖了很多,但看得出是那種結實的胖,赤腳,一條破得深深淺淺打補釘的牛仔褲,一件芝土布的襯衫,沒有內衣,她豐滿的體型包在這種原始的衣服下,像重諾亞筆下的女人,臉頰是紅的,皮膚崩緊著,閃著光,濃眉下的眼楮充滿了笑,她向我們走來。

她厚厚的黑發束在頂上,盤成一個髻狀,插看一枝玉簪。這樣不中不西的打扮,就在她身上,才顯得奇異的美。她比兩年前反而年輕了,添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野氣。

我難以自制的趨上去。

她看著我,她問︰「家明?你是家明吧?」

我點點頭。

她坐下來。

我點點頭,目不轉楮的看著她。

她從茶幾上拿起了一只盒子,打開了,里面有煙絲,她拿紙張卷好了一枝煙,用卡地埃打火機點者了,把煙以食指與拇指輕輕拿著,一口口的吸。

我狂喜,我終于找到她了。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從房間里走出來一個外國男孩子,金色的卷發垂在肩膀上,眼楮翡翠似的綠,一件汗衫,一條長褲,手里拿青一杯飲料,杯子里的冰塊與玻璃撞得叮叮發響,混著風鈴的聲音。陽光使我目眩,我知道我又來錯時候了。玫瑰自他手里接過飲料喝了一口,他自玫瑰手里拿了煙過去吸。

我來得不是時候。

蘭姨交待了幾句話,就走了,我也走了。我來得不是時候。

緣份就是時間,這是對的。

這一次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

暑假過後,我回去讀書,一直讀到畢業。父親最大的願望是要一個博士兒子,我就讓他達到願望望,我沒有讓任何人失望。我回家找了一份工作。

我認識了更多的女孩子,但是沒有一個真正合我的心意。

有時候我與她們出去一次,兩次,但從來沒動過要結婚的念頭。我覺得她們的不足,做女朋友就可以,妻子?妻子到底是一輩子的事。

對我有興趣的女孩子很多,我一點也沒有大言不慚,我尊重她們,但也避著她們。

我廿八歲了。

媽媽開始焦急,她要我結婚。

我常常用微笑推搪她。

我的老板不多久就知道廠里這個人,他很賞識我,要請我吃飯。夜飯設在他家里。我必需去,于是我一個人去了,他很驚異,他問︰「沒有女伴嗎?家明?」我搖搖頭。他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了,但老得很風趣,不討厭。

他招呼我到他的書房里去坐,他是個風雅的有錢人,家里布置得豪華,不過相當含蓄,我揀適當的話說,他很喜歡我。「我們需要你這種青年。」他由衷的稱贊我。

我有點不好意思。

然後他抬起頭來說︰「啊,家明,來見見我太太。」

我轉身,我看見了玫塊,我完全呆住了。

玫瑰春到了我,也怔了一怔。她放肆的著著我。我側面的著著她。第一次,第一次,她開始真正的看我了,我知道,那是因為我現在是男人了。

她嫁了人,這個人是我老板。

嫁了多久了?怎麼認識這有錢老頭子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會放她走了。

她沒有提出以前見過我,我們三個人坐在一桌吃飯。我暗暗留心著她,她嘴角凝笑,曉得我在留心她。這就夠了。我不覺得卑鄙,我早十五年就認得她,那時候我的老板不曉得跟誰在」起呢。

她穿了一件旗袍,寬身的繡花旗袍,頭發梳在腦後。並沒有多老,但是皮膚變了一種顏色,在柔和的燈光下,看上去像一座瓷像似的。她一本正經的捧著飯碗,拿著一副銀筷子吃飯,這麼文靜,這麼賢淑,我莞爾了。她的丈夫知道她的真面目馮?

這頓飯吃得不寂寞。

玫瑰手上戴著一只燦爛的大鑽戒,她的手指甲修得很好。她不畫畫了?她真的修心養性了?

不,不,她是不會老的,像她這樣的人,是不會老的。

飯後我們閑聊,她丈夫去听一個長途電話,留下我與他在書房里喝茶。

我試探的說︰「很久沒有見面了。」

她一愕,很柔和的問︰「我們見過面嗎?」好像真的一樣。

我笑,她忘了?但不要緊,至少我現在吸引她,這就夠了,但我得提醒她,我早在十多年前,就把她放在我心里,直至現在。

我低聲叫她︰「玫瑰阿姨?」

她眼楮里閃過復雜的神情,她想起來了,一幕一幕,完全想起來了。

她微笑,濃眉如昔,眼神如昔,「呀,你是小家明。」她停了一停,再說︰「我老了。」但是口氣一點也不遺憾。

我搖搖頭,「你沒有老。」我說。

「剛才一見,我只道在哪里踫著過,只是想不起來,你不怪我?」她問,問得那麼緩柔的、膩性的。

「我永遠不會怪你。」我說。

我拿起我的拔蘭地杯子,走到她身邊去,站在她面前,她仰起頭,帶點迷惑的看著我。我幾乎可以嗅到她的發香,我整個人有種溶化了的感覺,溶在她皮膚的磁白里。

我等了這麼久。

她終于說︰「你長得很漂亮,家明,有時候孩子大得真快。」她嘴角閃看無法泯滅的野氣。她丈夫沒有辦法制服她,我很明白。

我探子,吻了她的臉。我不覺得我是第一次吻她,我好像已經在印象里物過她無數次了。

這一次我不會讓她走。

我在她身畔輕輕的再說一次──

「玫瑰阿姨。」

這是我第四次見她,但是我得到了她。我知道我終于得到了她。

自強一回來就說︰「快,丹朱,把那間書房收拾出來,明天晚上弄一桌好菜,我有個朋友從美國回來,我要留他在這里好好的享受一個星期!」說完之後,他笑了。

我默默看他一眼,「為什麼到現在才告訴我?」

他笑,「早說了,你不會答應。」

「你倒是很曉得我的脾氣,」我笑,「怎麼見得現在我就會答應了呢?去年一年內,你已經來過三個美國同學了,而且的確好好的享受了才回去。」

「丹朱,你這次會答應的,是不是?」他問我。

「當然答應。」我凝視著他︰「我嫁了給你,生為你家人,死為你家鬼。」

自強很高興,他總是有法子高興起來的,他沒有注意到我的語氣上的不悅,他倒了一杯小小的拔蘭地,一直握在手心中晃呀晃的。

他說︰「我這個朋友不同。」

「怎麼不同?」我淡然問。

「他廿四歲,是原子物理學家,年紀輕輕就做了助教,嘿!在什麼學校?在MIT!CIT一直要搶他過去,但是他喜歡馬里蘭,就是不肯去加州,很為中國人爭面子吧?」自強神氣得有點幼稚,好像他是那個同學似的,很光榮的樣子。我笑了。

「他就快升正式教授了。」

「那倒是很偉大的成就。」我加上一句。

「說不定學校會給他一個DSC,他有幾篇論文,寫得真無懈可擊!你說!你說!這樣的朋友,怎麼可以被他住到酉店去?」

「是的,當然不可以,說不定他身上落下金元寶來,便宜了酒店侍役,豈非可惜?當然要把他留在我們家。」

自強再笨也听出來了,他的臉一沉︰「丹朱,你常常這樣,動不動就掃我的興。」

「對不起。」我微笑,「不過我會把房間收拾號,你幾時把他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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