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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 第17页

作者:亦舒

自强先与他谈了一点学校里的事情,然后话题就移转了,自强开始说到了我。

他说:“丹朱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有点怪怪的。下楼去买菜,才到家,发觉忘了买姜,又跑一次,又回来,还是忘了看,怎么会忘的呢?她说在路上青一个小贩做棉花糖,看了半晌回来,忘了。去找朋友的地址,明明去过七八次了,还找不着,在街上打电话来公司问我。今天?今天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不换。”他摇着头笑了。

自强毫无容清的批评着我。他声音里没有恶意,我知道,他只不过当一件新鲜的事来讲,表示他有一个这样神经质的妻子。

“但是菜做得很好,是不是?”自强问王家明。

“很好。”王家明看着我。

我喝着汤,微笑。

自强忽然叫起来,“家明,对不起,老兄,我想起来了,你也是那样的人啊!记不记得?为了舂一个女孩子的大腿,你走错了一整条街?在机场丢了三千美金?整串锁匙忘了放在哪里?永远记不住身份证号码?对了!还有一次,有一次为了一棵早开的樱花,你迟到了,记得吗?”自强兴奋的说:“因为你瞪看那棵树看了十五分钟,那次还考试呢!亏你的。”

王家明。一个原子物理科学家。这样的科学家?

我呆呆的看看他。

他的脸微微有点红,他低着头。

自强疑惑的问:“你们怎么会这样的?记性坏?”

家明抬起头来,说:“不,”他的声音很轻柔,“因为这个世界美丽,我要多看几眼,免得错过了一切。”

我的眼眶润湿了,莫名其妙的湿了。我急急的低下了头。

自强说:“家明,你是原子物理专家,你又不是诗人。”

“我是一个人。”

“我不明白!”自强耸耸肩,“来,这咖喱鸡不错,多吃一块,不要客气。”

王家明说:“丹朱,你手指还在流血。”

我看到我的手,可不是,还在流血呢,竟然不痛。我说:“我去洗一洗。”我放下筷子,走到浴室去,掩上了门。

自强还在说:“你看丹朱,神不守舍,但是她是一个好妻子,她身体不好,太瘦了。”

我洗了一把睑,又洗了一个澡,舒服得多了,天气实在有点闷,我又很疲倦,毕竟做了一天了。在浴室的镜子里,我呆呆的看看自己的脸,看了很久,才推门出去。

他们已经吃好了,我收拾碗筷。

“让我来。”王家明说:“你的手伤了。”

我说:“我戴橡皮手套好了,不要紧。”

自强把他拉住坐下,强逼他谈下去。

他问:“教授也可以留这么长的头发吗?倒是自由……”

这是一夜。

第二天我起得较迟。自强上班去了,太阳很好。太阳太好的时候,就有点不像真的世界,隔着灰尘,对面在盖房子,一下下开工的声音传过来,仿佛不能置信,我在这世界里是一份子。通常煮饭洗衣服可令我忘得快一点“,活得实在一点。我进厨房。

王家明坐在厨房里吃他自己弄的早餐。他背着我坐,光着上身。穿一条褪色的牛仔裤,跟我的这一条一样。他找到了面包,烤得很香,也弄了咖啡,吃得很慢,注视看窗外,不知道看些什么。他的长发贴在颈后,我微笑的看着地的后影。我感到很快乐。

有时候自强会说:“丹朱,你廿六岁了!多少个廿六的女子还像你这样天真?”他的语气,是很讽刺的。

我肴着他一下一下的咀嚼着面包,轻轻的拿起咖啡杯,轻轻的放下。他有很纤细美丽的手指。

他忽然笑了,“丹朱,我知道你在后面。”

我吓了一跳:“怎么会?”我也笑。

“你的影子投在地上。”他转头,拿过了T恤,套在身上。

“你不必为我穿上衣,我不会介意的。”我连忙说。

他笑了,他笑得真漂亮,“来吃点东西。”

“昨天睡得好?”我问。

“好。我们学科学的人,身上都有开关,不会失眠。”

“是什么使你读了原子物理?”我笑问。

“我父亲。”

“你的志愿呢?”我问。

“一个木匠,一个农夫。”他访:“耶稣也是木匠的儿子。”

“还是原子物理学家找妻子比较容易。”我笑说。

“不一定,我还没找到。”

“要不就是花太多了,眼花探乱,要不就是你太挑剔。”

“我不想结婚,除非我见到了一个……我要的女子。”

“我们有一个表妹,或者……”我问。

他缓缓吞下一口咖啡,“你表妹可像你?”

我听了这话,呆了一呆,我拨翻了半杯咖啡,我连忙站起身来,怎么会呢?为了他一句话?人家只是问一声而已。我勉强的笑了,“自强说得我真没错。”我说,我找了擦布。

他很镇静,我喜欢看他,他像一幅图画一样的好看。我微笑了,我太紧张了,我说过,遇见好看的男人,我总犯这个毛病。

他抿着嘴肴我,“你们结婚有多久了?”

“四年,差不多四年了。”我答。

“你们是一见钟情的?抑或是慢慢培养感情的?”他问。

“都不是。”我答。忽然之间我想讲真话了。

他抬起了清澈的眼睛。我决定把真话告诉他。

“你要听故事?”我问:“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他比我小八个月,我完完全全的爱上了他。他有那样广阔的额角,柔软的嘴唇,方正的下巴,我爱上了他。”

他垂下了眼,“然后呢?”

“他与一个比我幸运的女孩子走掉了。我嫁了自强。”我说:“就那样简单,然后四年就过去了。觉也不觉得,四年就过去了。这是我的生活。”我说。

我说得很平静。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个故事,但是他是个陌生人,我却告诉了他,他应当明白,“你明白,是不是?”我问:“爱情,像一块冰。”

“是的。”

“在这个之前呢?你在哪里?”他柔声问。

“在这里,在家里,在父母的家里。”我说。

“我来迟了。”他说。

我怔怔的坐着,太阳还早,但我也有一种迟了的感觉。

“你应该剪掉头发,”他说:“像一只蝴蝶般自由。”

“我不是一只蝴蝶。蝴蝶是自由的。”我微笑。

“把翅膀补起来,你甚至不属于这间屋子。”─

“你看高了我。”

“没有。你不属于这间屋子,你不属于自强,你是自由的,你在这四年里失去了信心,把它找回来,剪掉头发,把一切都剪掉。”

“没有束缚,我会害怕。”

他笑了,“我实在是来迟了。”

“是的。”

“我从未想到会在此处看到你。我以为我会见到一个胖胖的、和善的少妇,自强的妻子。但我看到了你,我不相信我的眼睛,自从十年前,我便一直在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我背熟了我的要求,我太熟悉你了,你的睑容,你的举止,你的一切,我认识你已经有十年了,你明白吗?丹朱?我不是陌生人,我十年前就认识你了。”

“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我肴着地。

“你。”他简单的说。

他的声音很温静,像一注水一样。

我的眼泪掉下来。“你明白我?”

“我明白。”

我笑了,“那么至少我不是神经兮兮的一个人,像自强说的那样。”

“他该娶任何一个胖胖的、和善的少妇。”他低声的说。

“我们都错了?”我问。

“时间,时间不对。”他喃喃的说:“昨天你一开门!我几乎惊得昏过去。你终于出现了,却在一间这样的屋子里,一个我同学的妻子。但我终于见到了你,确实了你的存在,我觉得我应该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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