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的坐著。
「當然你也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我不是調戲你。」
「當然不,家明。」我說︰「我很快樂,你告訴了我。至少我知道也有男人會找我這樣的女人,或者在自強眼中,我不算什麼,但在另外一個人眼中,我是……重要的。」
他低著頭笑。
我與他都笑。但是笑里沒有歡愉。
「今天晚上我決定走了。」他說︰「我飛到日本去度假。我不能夠在這里住一個星期,看住你。我會把你偷走。」他又笑了。
「早了十年,我會讓你偷走我。」
「想想看,我遲了十年?」他說︰「我不知道,有時候時間開的玩笑太大。丹朱,無論如何,看到了你,像一個美夢變真一樣,只是頭發長了點。」他還是笑。
「想想看,我居然是你做夢想了十年的人。豈不可笑嘛?我是經常失戀的。」我也笑了。
這一次的笑,是比較真的。
「我們的年紀都大了。」他說。
我點點頭。
「你相信我,是不是?我剛剛說的話?」他問。
「相信,我太樂意相信了。」
「你會畫一點畫,你會插花,你能煮菜,你會收拾,你穿米色咖啡色的衣服,留短頭發,穿涼鞋,夏天游泳,冬天睡覺。你常常笑,你瘦,你想得很多,你有虛榮,你要最好的──感情,不是鑽戒。你是一家里唯一的女兒,你會說法文,當你戀愛的時候,你的話比誰都多。你喜歡梵高,你大概听卜狄倫,你看書,你討厭電視……」
我的眼淚一直流下來,我笑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了,你的確已經認識我十年了。」
這個早晨,我會永遠記得這個早晨。
我凝視著地。
他看著我。
我說︰「你給了我回憶。直到八十歲,我還會記得你。」
「這是愛情故事嗎?」
「不,時間不對,不算愛情故事,只是一段回憶。」
「我明天一早便離開這里。你跟自強說一聲,我去買飛機票。」
「慢著,我也要上街。」我說。
我們在門口分手。
我到一間理發店去,把我所有的頭發都剪掉了。
我回家的時候,家明還沒有回來。自強倒隨即進來了。
「咦?家明呢?他上哪里去了?」
「這小子,他明明說好要留在香港的,怎麼又到日本去了呢?去日本干嗎?這個人──」他忽然瞪大了眼楮,「丹朱!你的頭發,你的頭發呢?」
「我吃了它們!」
「丹朱,」他又沉下了他的瞼,「你的頭發怎麼了?你剪了?是不是?」
「是。」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自己從來未曾喜歡過長頭發!你也知道的。」
「但是我喜歡!」自強嚷。
「馬路上有上千上萬的長頭發女人,找一個,娶她做小老婆好了,我不介意,但是我自己喜歡短發,我就剪掉頭發,我有這個自由。」
「你瘋了,丹朱,為了頭發跟我吵架。」他吼道。
「在我眼內,你也是瘋子,是什麼使你認為你很清醒?你的女秘書?」我的聲音也提高了。
「丹朱,我們家里有客人!」
我沉默下來。
我靜默了四年,現在我不應該把聲音提高。
我已經達到了我的目的,我就應該滿足了。我倒模著我的頭發︰除了涼快,我還快樂。我笑了。
自強走過來。「我抱歉,丹朱,你一定累了,我們想個辦法,下個決心,請一個女佣人回來。」
我說︰「不,自強,你不壞,你對我很好,只是……你不明白。」
「是的,你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子。」他承認。
王家明並沒有回來。他在機場打電話給自強,叫自強把那些簡單的行李送去,他買到了當夜的飛機票。
自強掛上了電話口
他嘟嘟喃喃的說︰「這個怪人,我恐怕他還沒拿到科學博士就變瘋子了。不過丹朱,他說謝謝你,謝謝一切,特別是那些冰水──我的天,什麼意思呢?冰水有什麼好謝呢?我現在要趕去了,為他拿行李去。我一小時內就回來,丹朱!」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做匆匆忙忙的取了王家明的東西,就出了門……
我並沒有回頭。
露台外,暮色漸漸罩下來。天天都是這樣,太陽升起來,過了沒多久,暮色又合攏來,一天過去了。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個這樣的日子。
我大概可以活多久呢?
自強說︰「你廿六歲了!丹朱。」他是一個快樂的人。
他不會明白。但我此刻也是快樂的,王家明永遠不會見到我的短發,但是我卻知道他心目中的女孩子,曾經一度,是跟我一模一樣的。
只不過他來遲了。
我真的快樂,我從未想到,這樣的快樂,還有機會臨在我的身上。跟許多許多年前,我愛上了這個男孩子的時候,我心里也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快樂。今天我知道也有人如此的愛過我,只是我不知道,只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但他的的確確是愛過我的。
直到自強回來,我還在笑。
他攤在沙發上,他在說他的話︰「你別做飯了,我們出去吃,累死我了,王家明這小子,攪什麼鬼?相信我!丹朱,以後我們家,再也不招呼外國朋友來住了。你換一件衣服好不好?唉,你的頭發……」
在他眼里,我還是千瘡百孔的值得挑剔。
在王家明心中,我十全十美了十年。
只是他……來何暮。
男朋友
陳家一家坐在客廳里,瞼容肅穆。
陳太太說︰「這件事還是要告訴小妹的。」
陳先生說︰「你講吧。」他推開椅子,回房去了。
陳太太低下了頭,看了看她的大兒子,做大哥的搖搖頭。大嫂訕訕的看到別處去了,表示也與她無關。陳太太為難的皺上了眉頭。
就在這個時候,小妹開門回家來了。天氣冷,她披著一件連帽子的大衣,手中操著一大籃子的書籍──又上圖書館去了。臉凍得紅紅的,頭發吹得有點亂。
她一邊月兌手套一邊關上大門,「好凍──」她轉身,看到一家人坐在那里,整整齊齊的,不由得呆了一呆。
陳太太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她把那張大紅帖子向小妹遞過去,「婉兒,家明他,結婚了。」
婉兒又一呆,她伸出了手,但是手好像不听話,接過了那張帖子,帖子仿佛有千斤重的樣子,她差點沒一跤摔在地上,她扶著椅子的背,一抬頭,看見她母親一臉憐惜的看看她,她的鼻子就一酸。
她趁機往椅上一坐。
飯桌上正擺著一盤橙,她就拿起水果刀,開始削橙。
婉兒沒削了半個,又放下了刀,打開了那張帖子,細細的看了起來,好像看報紙一樣。
看男家的名字,女家的名字,住宅,結婚的農歷日子,新歷日子,把這張喜帖翻來覆去,好像要把它背熟的樣子。一家子都不出聲。
餅了很久,婉兒終于說︰「啊,他結婚了。」
「是的。」陳太太說。
婉兒露出了一絲笑,「很好,結了婚,他就安定的工作了,他這當兒,正得好好的干一番事業,否則就遲了。」
「你——」陳太太對婉兒的態度有點奇怪。
婉兒又拿起了水果刀,說下去,「那位小姐我沒見過,反正他說好,就是好,也差不到哪里去,我改天說不定寫封信去恭喜他。」
大嫂詫異的說︰「小妹,你倒是很大方,我們還以為你會難過,誰知──?」
婉兒抬起頭,「大嫂,你不知道,感情這件事是很難說的,我得不到快樂,人家得到了,只要他倆好好的,我看著也舒服。為什麼一定要弄得兩敗俱傷?什麼也沒有?我就是這個意思,況且我跟家明鬧翻一年了,沒見面,也有半年多了。」她重又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