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環覺得無比的孤獨。
香紫珊出現在他教務室的時候,是在下午。大部分講師已經下班,只余三三兩兩同事在聊天發牢騷講笑話。阿紫一進來,眾人忽然鴉雀無聲,全體往門邊看去,連環為他們的反應奇突而抬起頭來,這才看見了香紫珊。
香紫珊甜美地笑著過來,失態的同事向她呆視,竟不知收斂。
罷在這個時候,連環一個男學生進來有事請教,近距離與香紫珊打一個照臉,他「呵」地一聲,手中成疊筆記都跌翻在地。
連環忽然原諒了少年時的自己,他輕輕嘆息一聲。
香紫珊取餅連環案頭上的筆,在他日記上寫︰現在,此刻,你的宿舍門口。
不發一言地走了。
連環的男同事伏過來失聲問︰「她是誰,誰是她?」
連環想一想,「她,」他作出一個適當的答案,「她是一個阿修羅。」
連環也不管有沒有人相信,收拾一下,就步行到宿舍門口去。
阿修羅在等他,臉伏在駕駛盤上,似在沉思。那輛車子,血紅色,敞篷,它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出現,使連環心驚膽戰。
他過去說︰「這輛車你從何處得來?」
「它屬于我母親,你不記得了嗎?你應當知道。」
連環並沒有即時上車。
香紫珊伸出手來,拉一拉他身上的絨線背心,笑說︰「有人打毛衣給你呢,還真不賴,是有這等女人的呵,講究溫暖牌,也是一種手段,可惜粗俗一點。」
連環靜靜地答︰「這是家母的手工。」
連嫂一式織了兩件,另一件給了林湘芹。
阿紫一怔,萬分歉意似地說︰「我喝錯了醋,對不起。」肯認錯,可見道行又高了一層。
「腳傷怎麼樣?」連環問。
她推開車門,連環只見她赤著足,傷口縛著紗布,一雙紅鞋兒撇在一角。
「對了,你母親好嗎?」香紫珊殷殷垂詢。
「你想怎麼樣,說吧。」
阿紫並不見怪,她笑笑,「現在,此地,就這樣說?」
「你要什麼?」
「上車來,我慢慢告訴你。」
連環嘆口氣上車去。
香紫珊把車子駛得飛快,途中點起一支煙,貪婪盡興地吸兩口,遞子連環,連環一手撥開,神情厭惡。
「連環,你一定要與我同一陣線行事。」
「你還沒有玩夠?」
「我肯罷手,姐姐也不會。」
「即使你們說的遺囑是真的,我同你聯手,也不過只得三分一控制權,亦不足以成大事。」
香紫珊微微笑,嘴角有一絲嘲諷,三分自得,還有那一點點詭秘。
「香寶珊是你的姐姐。」連環提醒她。
「還記得她的生日會嗎,她沒有邀請你,也沒有邀請我。」
「她請我我也不會去。」
「可是她沒有請你卻是事實。」
「我不理。」
阿紫停下車,轉過頭來,「你理不理我?」
她把車子停在郊外的一條死胡同,盡頭是驚濤拍岸的懸崖,海水碧藍,海鷗低飛。
連環說︰「你們兩姐妹應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安琪兒。」
「連環,你比誰都清楚,他們逼使我下此策。」
「真的嗎,」連環挪揄,「我倒不怪人,我是心甘情願的,我喜歡自虐。」
「遺囑很快會宣布。」
「你對你母親的垂危,就只有這麼一點哀傷?」
「她是個怎麼樣的母親,你比我清楚,你見的比我多,你知道的也比我多。」
連環不語,手插在褲袋里,站在欄桿處看海。
有人在他脖子後邊呵氣,「別,阿紫。」
轉過頭來,才發覺阿紫站在另一頭,背著他。
不是她,一直是連環的幻覺罷了,真的,千怪萬怪,也不能怪香紫珊,要怪怪他自己魅由心生。
「連環,你不答應幫我,我就把你扔在這里。」
連環牽牽嘴角,一直以來,她都把他扔在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境界里。
「我可以走回去。」
「走得到嗎?」
「回頭是岸,終有一天走得到。」
香紫珊並沒有走近,她伏在欄桿上輕輕地說︰「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還是把連環送了回去。
幾次三番,連環想與湘芹聯絡,三番幾次,他都覺得不是時候。
沒有見湘芹好似已有一世紀。
她也不來找他,可見完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再好脾氣,再不計較,也應該有點表示。連環認為湘芹的態度完全正確。
星期天,連環才自父母口中得到湘芹最新消息。
他听見母親同老伴訴苦︰「滿以為他們隨即要結婚,誰知湘芹被調到紐約去三個月,這里邊一定另有蹺蹊。」
「沒有呀,湘芹來辭行時神色如常。」
「她有不滿,也不會叫我們看出來,人家是受過教育的人。」
「連環可以追著去。」
「是湘芹把他寵壞的,現在由她教訓他最好。」
「我們不管年輕人的事。喂,今晚弄了什麼好菜?」
走了。
連環恍然若失,伊人不辭而別,他好比失卻一條臂膀,有點腳步浮啊站不穩。
對他這樣柔順的湘芹也終于拿出顏色來。
可見她下了決心。
宣讀遺囑那一日,他並不在場。
其後由鄧玉貞的律師向他宣布,鄧女士把名下一半財產撥分給他。
連環一疊聲叫苦,這等于是給他找麻煩,一而再,再而三,香家的人非陷他于不義不可。
連環不勝其擾,他記得他煩惱無禮地對律師說︰「統統給我捐到慈善機構去。」
第二天,門房告訴他,有一位香小姐找。
香紫珊不會放過任何人。
連環的一顆心馬上提起來,他諷刺自己︰連環連環,你的靈魂幾時才會蘇醒。
走到門口,那位香小姐雖然背著他,連環已經知道來人不是香紫珊。
他大大詫異,阿紫的背影化了灰他都認得出來,這卻是誰?
瘦一點也矮一點,穿一套白衣裳,聞腳步聲轉過頭來,她是香寶珊。
連環無法掩飾驚異之情,她干了謝了,神情憔悴,況且,她怎麼會在這里出現。
連環不置信地問︰「你找我?」
這還是他們兩人第一次正式交談。
「是,我找你。」香寶珊低聲說。
連環不敢怠慢,「你不介意到我宿舍坐一會兒吧?」
「謝謝你。」
連環說︰「令堂病逝,大家都十分傷感。」
香寶珊聞言抬起頭來,「家母對你很有好感,」她停停,「為什麼,是因為你說了什麼,還是因為你什麼都沒有說?」
連環知道她為這個問題已經困惑了多年。
香寶珊又說︰「但願我也有這個天分,我在父母面前,從來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嚴格地講,我從來沒有與他們好好交談過。」
連環看著她失卻光彩的臉,真沒想到,她會改變態度,縴尊降貴,把他當地位平等的一個朋友那樣交談,香家的人確實變化多端。
「你一向能干,連環,一個人要超越他的出身,實在不易。」
連環啼笑皆非,大小姐這番話,真不知是褒是貶。
他悶聲不響地容忍她。
香寶珊戴著白手套的手拿著連環給她的茶杯,手指沿著杯口擦了擦,好像是在考慮怎麼樣把話納入正題。
她終于放下杯子,似怕髒,沒有喝。
這一切都落在連環的眼中。
最後她說︰「家母把她名下一半產業給你。」
連環笑了,又是這句話。
還有下文,「連同香紫珊那一份,佔總數百分之四十強。」
即使如此,香寶珊也不用擔心。
「連徐可立那一份,就超過百分之六十。」
連環的心一動,他月兌口而出,「不會的。」
香寶珊有點詫異,果然,連環好不聰明,「你已經猜到了吧,你已經知道香紫珊打算怎麼樣行動了吧?」
「不會的。」
「你太多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