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寶珊淒苦地笑笑,「香紫珊恨的只是我一個人,她對徐可立一向沒有偏見,但定要對付我,否則她寢食難安。」她隔一會兒才說,「她要逐我走。」
連環終于說︰「別太多心。」
香寶珊笑說︰「你也別太天真。」
「我不相信。」
「我可以提供證據。」
「我不想牽涉在你們的家事里。」
「連環,現在才說這句話,無論如何都好像已經遲了十五年。不管你願不願意,自你踏入香宅那一日起,你早已是我們家的一分子。」
那是一個下雨天,連環記得很清楚,由父親帶著他搬進香宅的工人宿舍。
連環到今天都不明白,他怎麼會在香家扮演了這個舉足輕重的角色。
「連環,大家都知道要求你對付香紫珊是沒有可能的事,你倆一直親厚。」
連環一震,他還以為這是他心底下最深最黑暗的秘密,事實上卻無人不曉,他失笑嘲弄自己。
「我只想你維持中立。」
這麼說來,他們是決定打仗了。
「來這里見你對我來說不是易事,我們一向疏遠,你也並不喜歡我。」
連環對她的坦誠十分意外。
「你要看證據的話,可以在這個號碼找到我。」她輕輕放下一張卡片。
香寶珊站起來告辭。
走到門口,她轉過頭來,「看在家母分上,幫我這個忙。」
這位大小姐也有開口求人的一天,難怪神情疲憊不堪。
連環送她到門口,司機馬上來替她打開車門,香寶珊一貫向前直視,壓根兒看不見下人。
連環抱著手,車子緩緩消失在轉角上。
「那是誰?」
連環轉頭看見母親,「媽媽,你是幾時來的。」
「來了許久,門房說你有客,我故在園子散步,」連嫂狐疑地問,「如果我沒有看錯,那人是香寶珊。」
連環點點頭。
「連環,你同她們還有來往?」
豈止往來。
「媽,夫人去世了。」
「我同你父親都看到訃聞,」連嫂低下頭來,這單純的善良婦人無限感慨,「你父親說香太太從來沒有高興過。」
連環多想說,不,她曾經高興過,只不過那是非常非常短暫的快樂,即使如此,已經叫她付出一生代價。
「連環,你知不知道,他們要的,到底是什麼?」
「母親,我們毋需明白,不必知道。」
「他們不是什麼都有嗎?」
連環拍拍心房,「媽媽,這里,這里。」
「什麼,」連嫂大吃一驚,「沒有心肝心肺?」
連環笑了,緊緊摟抱母親。
「兒子,不要跟她們姐妹來往。」
「母親你從來不干涉我交友自由。」
「她們那種人沒有幸福。」
「母親口氣似預言家。」
「見得多了,有經驗,不幸言中,也會有的。」
連環這才沉默不語。
「湘芹有無來信?」
連嫂並沒閑著,打開衣櫃,逐件襯衫查看,見有掉了鈕扣,馬上取出小小針線包,立刻給縫上。
連環說謊︰「有。」
「抽得出假期,該去看看人家,怪寂寞的。」
連環笑笑。
「剛才我在園子走,看到一對一歲模樣的孿生兒,哎呀,好玩到極頂,我過去細細打量,他倆的小嘴巴一直扁呀扁,想要哭,又努力往母親身邊擠,害臊異常。我便問,誰是哥哥,誰是弟弟,他們終于忍不住張嘴大哭,原來已經各長了四顆小小門牙。」
連嫂一邊講一邊笑。
她是認真的,「連環,將來,你與湘芹起碼要兩名孩子吧?」
見連環不回答,她又說︰「我自己同湘芹講。」
連環的思潮被母親抓住,飛不出去,只得與她閑話家常,覺得溫馨之余,也感到辛酸,母親這樣簡單的願望,他都不知是否能幫她實現。
「那對孿生兒是歐講師的兒子,一個叫恩賜,另一個叫天賜,乳名小扮與大弟。」
「歐君年紀同你相仿吧。」連嫂白他一眼。
「也許人家沒有壓力。」連環看著母親笑。
把母親送走,連環取出香寶珊留下的名片翻來覆去看。
終于他撥通那個手提電話的號碼。
「我是連環,」他說,「我不能應允什麼,但我願意知道你有什麼證據。」
「稍後你再決定幫不幫我好了,我準備好之後通知你。」
連環掛斷電話。
與香家的人接近得多,行為舉止,也越來越似他們?
連環只想證明香寶珊完全多疑。
謗本不應該打這一場仗。
當天晚上,他取出信封信紙寫道︰湘芹。兩個字之後,無以為繼,團掉紙,再從頭開始︰湘芹,又寫不下去,一地都是團皺的紙。
湘芹,你應當明白,何用解釋,連環摔下筆,兩只手捧住頭。
餅一會,他又寫︰湘芹……
折騰半夜,終于沒有寫成,因不知要說什麼,他並不打算叫她回來,她因公出差,正好走開冷靜一會兒,他又知道她不打算接受急就章式道歉,到此刻為止,他亦未曾把思維梳理出一個頭緒來。
只得倒在床上睡了。
第二大,他一早出門上課。
清潔女工一進門見一球一球的白紙,滾得一地都是,少說都有百來團,不由得咕噥,這是怎麼回事,大學員工宿舍里,怪人何其多。
傍晚,連環靜默地回宿舍。
電話到了,連環跳起來。
「連環,我是香寶珊。」
「有什麼吩咐盡避說。」
「你已經多久沒見香紫珊?」
「不過幾天。」
「算起來足足八天是不是。」香寶珊語氣中有訕笑成分。
連環不出聲,她像是什麼都知道。
她在背後做了些什麼工夫?
「午夜十二點,我派車子來接你,屆時你便明白。」
又是午夜,一切都在夜闌人靜的時分發生,到了那個時候,人的意志薄弱,精神恍惚,往往真假難分,喜怒無常。
那真是最脆弱的一個時刻。
最功心計的人,才會約別人在這種時候見面。
經過一整天的焦慮,連環已經相當疲倦,但是無論如何,都要裝出精神抖擻的樣子來。
午夜,他走到門口,車子準時駛近,司機朝他點點頭,他拉開車門,坐到後座。
黑色的大車在深夜慢慢向郊外駛去。
連環不慣坐後座,有點暈眩,于是閉目養神。
車子駛了很久,一直在郊外路上行走,唯一亮光,來自路中心點點閃爍的貓眼反光石,情形十分詭秘。連環心想,叫司機回頭吧,馬上回頭怕還來得及,足足一個小時後,才抵達目的地。
車子停下來,連環又想,現在馬上回去,也還來得及。
但是他身不由己,跟著司機到一幢小洋房前去敲門,來應門的人正是香寶珊。
「進來。」她讓開一點放連環進屋。
不知就里的人,會以為他們在幽會,連環只猶疑片刻,便踏進屋內,可是,似有人同他說,此刻走,也還不太遲。
香寶珊用很平靜的語氣介紹道︰「這是徐可立名下的休憩別墅。」
她沒有開燈,連環憑月色看到她神色淒苦。
「徐君呢?」
「據他告訴我,他今早已飛去倫敦。」香寶珊說完笑了,表示她一點都不相信。
「你約我來看什麼,一卷錄像帶,還是一疊相片?」
「來,跟我來,到這里來。」
香寶珊把他帶到二樓的樓梯轉角處,那里放著一架精美的雕花檀香木屏風,香寶珊輕輕轉到後邊,低聲問︰「你可看得見我?」
連環完全不知她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在外邊看不見你。」
「那麼,你也進來吧。」
連環把屏風挪開一點點,走進去,又把屏風放好。
屏風里側,是另一個天地,黑暗中,連環鼻端聞到檀香木特有的幽香,自屏風雕花縫隙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