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芹的聲音問︰「連環,你在什麼地方?」
連環不出聲,這是他良知的聲音,他把頭靠在牆上,落下淚來。
「連環,講話呀,發生什麼事,要不要我過來?」
連環到這一剎那才明白為何湘芹要說不算。
是不算。
「我十分疲倦,明天再見。」他竟放下電話,置湘芹不理。
他把背脊貼著牆壁,在黑暗中,一直維持那個姿勢,整個下午所發生的事在他腦海中來回奔馳,映象漸漸跳躍出來,在小小睡房瞪著他看。
那個焦黃的骷髏人忽然自輪椅上爬起來向連環招手,連環還沒來得及走過去,他已經變了樣子,他變成了香權賜,輕輕對連環說︰「你可知道愛一個人,比那人愛你要多,其中滋味如何?」
連環大聲喊︰「你為什麼不能愛別人,去愛別人呀。」叫出來之後,才發覺這番話,是說給他自己听的。
只見香權賜用手掩住面孔,等他的手放下來,又換了一個樣子,他變成美艷的鄧玉貞。
連環揮舞著雙手想驅逐她,但是她無處不在,閉上雙眼也沒有用,只听得她顫聲說︰「那紅色車子的主人,終于離棄了我。」
連環支持不住,慢慢蹲下來,問道︰「你們家的事,為什麼要纏住我?」
「連環,連環。」清脆的叫聲,「連環我們永遠是朋友,是不是?」
「阿紫,阿紫。」
他此刻看見的阿紫只有幾歲大,她笑著說︰「是你自己闖到我們的世界來,戀戀不舍,不肯離開,你怪得了誰。」說著她指一指他,然後啪啪啪鼓起掌來。
連環嗚咽一聲,坐到地上。
就在這個時候,大門一響,有人開鎖匙進來。
那人一聲不響,走到連環身邊,用力扶起他。
是林湘芹到了。
她把他扶到沙發躺下。
連環渾身是汗,似被噩夢魔著一樣。
湘芹大惑不解,好端端一個人,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她守在他身邊,看他沉沉睡去。天亮了,她見他已經穩定下來,剛想走,電話響起,湘芹當然沒有去听,它自有錄音設備,果然,她听到對方說︰「我是徐可立,連環,請從速與我聯絡,」說到這里他停一停,「你已見過她們母女了吧?」
湘芹猛地抬起頭,靈光一閃,什麼都明白了。
這時徐可立輕輕吁出一口氣,掛斷電話。
湘芹看著憩睡的連環,不相信天底下有這樣可憐的人,他已被她操縱這許多年,看樣子還要心甘情願持續下去。
這個笨人竟好此不疲。
湘芹忍無可忍地站起來,突然發覺這不也正是她林湘芹的寫照嗎︰忠誠地侍候一角,待對方稍微有空檔時與她說兩句話消遣幾個下午。
她比連環更慘,她更是奴隸的奴隸。
當下湘芹心中不曉得是什麼滋味,竟是呆了。
第九章
她浪費了這些時候!她為專門替別人填空檔的人填了空檔。
連環在沙發上轉了一個身。
湘芹心灰意冷,他也許一輩子忘不了那個人,那不管她的事,但是林湘芹總可以設法忘記連環這具行尸走肉。
她輕輕打開大門離去。
連環听見門聲,月兌口問︰「阿紫?」
睜開眼楮,才發覺躺在他自己擁有的大學員工宿舍里,窗外也沒有那棵橡樹。
依稀好似有人來過,也許只是清潔女工,他掙扎起來,听到徐可立的留言。
連環沖出濃濃咖啡灌下。
他不是沒有想過,他從頭到尾是自由身。他並不欠香氏任何人任何債項,禮貌一點,他大可以跑到徐可立面前,說一聲「不關我事」,冷漠一點,他根本可以不理會這個電話。
他有他自己的生活要過。
喝光整壺咖啡,連環鎮定下來,他出門去上課。
講不到幾句,他已經發覺無法集中精神,派下講義,躲到圖書館去。
中午時分,徐可立已經找上門來。
「連環,你沒有復我。」
連環一愣,徐可立從未有過氣急敗壞,他有什麼要緊的事?
他把連環拉到角落坐下,「我有急事商量,昨日香夫人見到你,可有告訴你遺產如何處理?」
連環十分反感,「她還活著,她還沒有過世。」
徐可立忽然發覺自己過分,噤聲不語。
他變了,連環也變了,大家都世故老練得多。
當下連環答︰「沒有,她沒有提及。」
「連環,她名下財產,一半歸香紫珊,一半歸你。」
連環大惑不解地抬起頭來。
他是當事人都不明白。徐可立更加困惑,忍不住問連環︰「為什麼他們夫妻這樣厚愛于你?」
「我不知道,告訴我為什麼這會是急事。」
「你還不明白,香紫珊恨我們,她要聯合你進香氏機構來接收若干權益。」
噫,所以阿紫說,連環連環,我需要你。
連環沉默。
「連環,你是君子,我與寶珊只想你答允我們,你的身份將維持中立,不偏袒任何一方。」
連環只覺得徐可立語氣中命令的成分太重了一點。
他不自覺間已把那以上對下的尊嚴使將出來。
連環好一會兒不出聲,徐可立還以為他正思考。
然後他指出︰「香紫珊是你們的妹妹。」
徐可立一所失色,「連環,難道你已忘記她的為人,你至今好似還不認識香紫珊。」
「是嗎,她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她危險,她無情,她旨在摧毀。」
連環啞然失笑,「我們不都也是像她嗎?既是同路人,不必顧忌太多。」
看得出徐可立已經盡量按捺著性子,他說︰「那麼,你已決定站在阿紫那一邊?」
連環搖搖頭。
徐可立又略為安心。
「鄧女士尚在人世,遺囑尚未成立,請你們稍安毋躁。徐君,你言之過早了,一切不過是你們的猜測,鄧女士怎麼會無故把大筆財產給外人。」
徐可立十分懊惱,他早已得到內幕消息,遺囑里千真萬確把財產分成兩半,他不是不知道連環一向深沉,沒想到近日此于又更進一步,始終不肯應允任何事。
「連環,保持中立而已,這樣都不肯?」
「香家的事情與我無關,徐君,你請回吧。」連環下逐客令。
徐可立幾時受過這樣奚落,幸虧他一向有涵養工夫,只對連環說︰「我們改天再談。」自己下了台。
連環也自覺太過冷酷,因而頷首,「將來再說。」
他坐在圖書館里許久許久,才決定向老區求助。
電話撥到溫哥華,老區半晌才來接听,「對不起,連環,我正在後園做一只荼藦架子,有什麼事嗎?」
連環一听到他聲音已似有了靠山,盡量簡單地把過程說一遍。
老區結結巴巴足足有一分鐘出不了聲,然後他說︰「連環,我已經退休。」不知道多麼寬欣,像是慶幸香家的人再也與他沒有關系。
連環卻十分失望,「區律師,我真的不能借助你的智慧?」
「連環,現成眼前就有一座城隍廟,你為什麼不去求支好簽?」
「你指誰?」
「連環,真是當局者迷,我指的是林湘芹。」
「湘芹?」連環怔住。
「林小姐冷靜聰明,分析能力強,知識豐富,目光如炬,況且她又關心你,實是你的智囊。」
湘芹?
連環像是好不容易才把她想起來。
「同湘芹詳談吧。連環,我們講到此地為止,茶藦花苗在等著我呢。」
真的退休了,歸田園去,世上紛擾已與他無關,可見事在人為。
連環默默祝福他。
湘芹,真的嗎,她可以幫忙?不不不,區律師誤會了,湘芹不錯,心地善良,樂于助人,並且也善解人意。但一個女孩終究是一個女孩子,凡事一牽涉到香紫珊,湘芹已經不能平心靜氣,以事論事,不,她不是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