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芹笑得腰都軟下來。
三天之後,連環就發覺湘芹這句不算說得有理。
是不算。
湘芹了解他遠比他了解自己多。
他在學校接到徐可立的電話。
連環有兩個學生通過徐可立的協助正在香氏機構實習,他們一直有若干聯絡。
這次連環也以為是學生成績事宜。
誰知徐可立一開口便說︰「香紫珊回來了。」
徐的口氣已經夠怪異,可是連環听了那句話,反應更為奇突。
連環正屏息等待下文,眼前卻突然冒起點點飛舞的金星,耳畔有咚咚聲,半晌才發覺那是他自己的心跳。連環放下電話,不可能,事隔多年,他已經長大,他理應對這個人名不再有強烈反應。
他嚇怕了自己,臉色頓時蒼白起來。
同事走過,看他一眼,覺得不妥,繼而追究︰「連環,你不是不舒服吧。」
听筒那邊傳來徐可立的聲音,「喂,喂。」
連環定下神來,苦澀地說︰「我听到了。」
「她與母親一起回來,連環,香夫人想見你。」
連環又過許久才說︰「如果可以拒絕,我情願不見。」
「我恐怕你非見她不可,連環,她已經病重垂危。」
連環怔住。
「同香先生一模一樣的癥狀,我見過她,真可怕,像是他回來找她一樣。」
連環渾身汗毛豎了起來。
「連環,你要親眼看到才會相信。
連環握緊拳頭,「我準備好了。」
「我派車子來接你。」
車子往郊外駛去,不知是否該日的太陽特別猛烈,連環眼前的金星始終沒有消失,給湘芹知道了她會怎麼想,她會否譏笑他,抑或可憐他?一切都在這聰明的女孩的意料中,她知道還不是時候,連環仍受魔咒控制。
車子在白色洋房門口停下,連環先看到碧藍的大海,靜寂的天空只有海鷗鳴叫。
他們永遠找得到這種與世隔離的仙境來當家。
門打開來,男僕迎出來,領他進去。
屋內空蕩蕩,想是故意布置得氣氛寂寥,是一種現代設計風格,客廳前一列落地大窗,整個海映進室內,連環睜不開眼楮。
連環只看到一張輪椅背光向著他,輪椅上有人,他卻一時未能看清楚是誰。
連環听到的一個沙啞的男聲︰「你來了,真好。」
連環一怔,這是誰的聲音?這明明是香權賜,連環通體生寒,踏前一步,想看個清楚。
只見輪椅上的人佝僂著縮在一角,輕輕嘆口氣,「呵,你不認得我了?」
連環忍不住說︰「我來見的是香太太鄧玉貞女士。」
那人忽然笑起來,聲音嘶啞,如一只蒼老的烏鴉,連環明明記得,這是香權賜的聲音,莫非是他回來了?
「小連環,你連我都不認得了。」聲音忽然轉得柔軟,化為女聲。
連環「呀」的一聲,這正是香夫人,他來見的人。
連環忽然明白徐可立的說法,是,像正是香權賜回來找她,兩人好似化二為一。
連環的雙足釘在地板上,不能動彈。
「連環,你見過那輛紅色的車子吧。」聲音又轉得沙啞。
連環不知道如何應付這麼怪的情況,漸漸他看清輪椅上那人的輪廓,卻並不是他所認識的香夫人。
那人可能是任何病入膏肓的男或女,穿著深色寬袍,戴著帽子,皮膚干燥焦黃,雙目深陷。
連環鼓起勇氣過去問︰「請問你是誰?」
那人搖一搖頭,語氣輕柔。「連環,那紅色車子的主人,終于離棄了我。」
連環急得蹲下來,「是你嗎,太太,是你嗎?」
病人像是力竭,頭垂在一旁,不再言語。
這時候連環听見背後有人說︰「是,正是她。」
連環往回看,他怔住了。門邊站著一個穿玫瑰紫衣裳的女子,他看清楚她的容貌後不禁沖口而出地喊出來︰「太太!」這才是他記憶中的香夫人。
看護已經上來把輪椅推出去。
那女子笑得前仰後合,「連環連環,你連我都不認得了,亂叫什麼?」
連環似回到少年時代,怯怯地看著她那美麗得妖異的面孔,既彷徨又吃驚。
「你忘記你的老朋友了,你忘了香紫珊。」
至此連環完全明白徐可立聲音中的戰怵之情。
連環的理智漸漸與現實餃接,他看著成年的香紫珊,忍耐著萬言千語,半晌才說︰「對不起,我一時沒把你認出來,太久沒有見面。」
香紫珊笑,「也許因為我們之間有點誤會,你不願意把我認出來。」
連環將在湘芹面前流露的活潑統統收起,過一會兒說︰「我不記得有什麼誤會,」
「算了,」香紫珊招呼他到偏廳坐下,「九時發生一切,過去算數,現在讓我們重新開始。」
連環一口氣喝盡滿滿一杯礦泉水。
「家母病重。」
連環惻然不語。
「現在由我當家。」
連環不由得問︰「有何吩咐?」
香紫珊清晰地說︰「我需要你。」
連環震蕩,他心酸地低下頭,在她面前,他或許永永遠遠是那個抬不起頭來的愣小子。
「連環,到我這邊來幫我。」
「我不明白。」
香紫珊輕盈地站起來,走到連環身邊,俯子。
「我會慢慢告訴你。」
阿紫笑著轉到連環背後,整個人輕輕伏在他背上,低聲說︰「看看你還背不背得起我。」
連環沒料到她會這麼做,只覺四肢酥軟,半晌不能動彈,時間像是那該剎那靜止,連環淚盈于睫,過了像是一個世紀他才說︰「太重了,我沒有力氣。」
阿紫把臉探向他,連環凝視她良久,忽然微笑說︰「你一點都沒有變。」
「來,我們同去看那棵橡樹。」
連環明明記得下午有課,只是開不了口。
他的身體不知如何,與香紫珊一起出發,來到舊時香氏大宅。
只見草地上豎著老大一個告示︰私人地盤,閑人免進。
香紫珊大叫一聲,「哎呀」,我們來遲了。」
房子已經拆卸一半,處處頹垣敗瓦,香紫珊一雙手搭住連環肩膀,硬是要走進地盤里去探險。
大宅里的樓梯還在,扶手已經搬走。香紫珊不住地說︰「你看,連環,這就是徐可立與香寶珊干的好事,為了趕走我,他們賣掉大屋,」她語氣淒清,「毀了香氏基業,大宅此刻拆得一干二淨,化作飛灰。」
她站在二樓一只沒有玻璃的窗前傷神。
半晌阿紫轉過身子來說︰「這里,這里是我父親當年擊傷我母親之處。」
連環默默站在一旁陪她。
她又匆匆走下樓梯,向小徑跑去,抬頭看那棵她攀爬過無數次的橡樹,感喟道︰「此刻它又不像從前那麼高大了。」
連環一直跟在她身後。
「這是你住的地方。」她指一指宿舍。
阿紫仍坐在那塊大石上,連環看著她,臉色迷茫,恍若隔世。
她問連環︰「你有沒有回來過?」
連環搖搖頭。
她長長嘆口氣,站起來,忽然又捂低身子。
連環知有事,忙過去察看,只見阿紫右足踩進一塊碎玻璃中,細長傷口流血。
連環掏出手帕替她裹住,「要去看醫生。」
香紫珊忽然笑了。
半晌連環才明白她為什麼笑。
他嘆息一聲,背起阿紫走出大路上車。
就在這個時候,不知恁地,竟起了霧。
天空陰暗下來,一團一團濃霧自大而降,積聚在地下,連環每邁一步,便踢開一些霧氣。
他好不納悶,大宅雖在山上,卻在霧線之下,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大霧。
今日這景象太特別。
他背著香紫珊,四周杳無一人,更覺渺茫,像是進人另外一個空間,永遠回不到人世間。
他還是回家去了,但已經是深夜。
連環不覺得累,電話鈴一響,他便去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