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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 第24页

作者:亦舒

连环觉得无比的孤独。

香紫珊出现在他教务室的时候,是在下午。大部分讲师已经下班,只余三三两两同事在聊天发牢骚讲笑话。阿紫一进来,众人忽然鸦雀无声,全体往门边看去,连环为他们的反应奇突而抬起头来,这才看见了香紫珊。

香紫珊甜美地笑着过来,失态的同事向她呆视,竟不知收敛。

罢在这个时候,连环一个男学生进来有事请教,近距离与香紫珊打一个照脸,他“呵”地一声,手中成叠笔记都跌翻在地。

连环忽然原谅了少年时的自己,他轻轻叹息一声。

香紫珊取饼连环案头上的笔,在他日记上写:现在,此刻,你的宿舍门口。

不发一言地走了。

连环的男同事伏过来失声问:“她是谁,谁是她?”

连环想一想,“她,”他作出一个适当的答案,“她是一个阿修罗。”

连环也不管有没有人相信,收拾一下,就步行到宿舍门口去。

阿修罗在等他,脸伏在驾驶盘上,似在沉思。那辆车子,血红色,敞篷,它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出现,使连环心惊胆战。

他过去说:“这辆车你从何处得来?”

“它属于我母亲,你不记得了吗?你应当知道。”

连环并没有即时上车。

香紫珊伸出手来,拉一拉他身上的绒线背心,笑说:“有人打毛衣给你呢,还真不赖,是有这等女人的呵,讲究温暖牌,也是一种手段,可惜粗俗一点。”

连环静静地答:“这是家母的手工。”

连嫂一式织了两件,另一件给了林湘芹。

阿紫一怔,万分歉意似地说:“我喝错了醋,对不起。”肯认错,可见道行又高了一层。

“脚伤怎么样?”连环问。

她推开车门,连环只见她赤着足,伤口缚着纱布,一双红鞋儿撇在一角。

“对了,你母亲好吗?”香紫珊殷殷垂询。

“你想怎么样,说吧。”

阿紫并不见怪,她笑笑,“现在,此地,就这样说?”

“你要什么?”

“上车来,我慢慢告诉你。”

连环叹口气上车去。

香紫珊把车子驶得飞快,途中点起一支烟,贪婪尽兴地吸两口,递子连环,连环一手拨开,神情厌恶。

“连环,你一定要与我同一阵线行事。”

“你还没有玩够?”

“我肯罢手,姐姐也不会。”

“即使你们说的遗嘱是真的,我同你联手,也不过只得三分一控制权,亦不足以成大事。”

香紫珊微微笑,嘴角有一丝嘲讽,三分自得,还有那一点点诡秘。

“香宝珊是你的姐姐。”连环提醒她。

“还记得她的生日会吗,她没有邀请你,也没有邀请我。”

“她请我我也不会去。”

“可是她没有请你却是事实。”

“我不理。”

阿紫停下车,转过头来,“你理不理我?”

她把车子停在郊外的一条死胡同,尽头是惊涛拍岸的悬崖,海水碧蓝,海鸥低飞。

连环说:“你们两姐妹应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安琪儿。”

“连环,你比谁都清楚,他们逼使我下此策。”

“真的吗,”连环挪揄,“我倒不怪人,我是心甘情愿的,我喜欢自虐。”

“遗嘱很快会宣布。”

“你对你母亲的垂危,就只有这么一点哀伤?”

“她是个怎么样的母亲,你比我清楚,你见的比我多,你知道的也比我多。”

连环不语,手插在裤袋里,站在栏杆处看海。

有人在他脖子后边呵气,“别,阿紫。”

转过头来,才发觉阿紫站在另一头,背着他。

不是她,一直是连环的幻觉罢了,真的,千怪万怪,也不能怪香紫珊,要怪怪他自己魅由心生。

“连环,你不答应帮我,我就把你扔在这里。”

连环牵牵嘴角,一直以来,她都把他扔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境界里。

“我可以走回去。”

“走得到吗?”

“回头是岸,终有一天走得到。”

香紫珊并没有走近,她伏在栏杆上轻轻地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还是把连环送了回去。

几次三番,连环想与湘芹联络,三番几次,他都觉得不是时候。

没有见湘芹好似已有一世纪。

她也不来找他,可见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好脾气,再不计较,也应该有点表示。连环认为湘芹的态度完全正确。

星期天,连环才自父母口中得到湘芹最新消息。

他听见母亲同老伴诉苦:“满以为他们随即要结婚,谁知湘芹被调到纽约去三个月,这里边一定另有跷蹊。”

“没有呀,湘芹来辞行时神色如常。”

“她有不满,也不会叫我们看出来,人家是受过教育的人。”

“连环可以追着去。”

“是湘芹把他宠坏的,现在由她教训他最好。”

“我们不管年轻人的事。喂,今晚弄了什么好菜?”

走了。

连环恍然若失,伊人不辞而别,他好比失却一条臂膀,有点脚步浮啊站不稳。

对他这样柔顺的湘芹也终于拿出颜色来。

可见她下了决心。

宣读遗嘱那一日,他并不在场。

其后由邓玉贞的律师向他宣布,邓女士把名下一半财产拨分给他。

连环一叠声叫苦,这等于是给他找麻烦,一而再,再而三,香家的人非陷他于不义不可。

连环不胜其扰,他记得他烦恼无礼地对律师说:“统统给我捐到慈善机构去。”

第二天,门房告诉他,有一位香小姐找。

香紫珊不会放过任何人。

连环的一颗心马上提起来,他讽刺自己:连环连环,你的灵魂几时才会苏醒。

走到门口,那位香小姐虽然背着他,连环已经知道来人不是香紫珊。

他大大诧异,阿紫的背影化了灰他都认得出来,这却是谁?

瘦一点也矮一点,穿一套白衣裳,闻脚步声转过头来,她是香宝珊。

连环无法掩饰惊异之情,她干了谢了,神情憔悴,况且,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连环不置信地问:“你找我?”

这还是他们两人第一次正式交谈。

“是,我找你。”香宝珊低声说。

连环不敢怠慢,“你不介意到我宿舍坐一会儿吧?”

“谢谢你。”

连环说:“令堂病逝,大家都十分伤感。”

香宝珊闻言抬起头来,“家母对你很有好感,”她停停,“为什么,是因为你说了什么,还是因为你什么都没有说?”

连环知道她为这个问题已经困惑了多年。

香宝珊又说:“但愿我也有这个天分,我在父母面前,从来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严格地讲,我从来没有与他们好好交谈过。”

连环看着她失却光彩的脸,真没想到,她会改变态度,纤尊降贵,把他当地位平等的一个朋友那样交谈,香家的人确实变化多端。

“你一向能干,连环,一个人要超越他的出身,实在不易。”

连环啼笑皆非,大小姐这番话,真不知是褒是贬。

他闷声不响地容忍她。

香宝珊戴着白手套的手拿着连环给她的茶杯,手指沿着杯口擦了擦,好像是在考虑怎么样把话纳入正题。

她终于放下杯子,似怕脏,没有喝。

这一切都落在连环的眼中。

最后她说:“家母把她名下一半产业给你。”

连环笑了,又是这句话。

还有下文,“连同香紫珊那一份,占总数百分之四十强。”

即使如此,香宝珊也不用担心。

“连徐可立那一份,就超过百分之六十。”

连环的心一动,他月兑口而出,“不会的。”

香宝珊有点诧异,果然,连环好不聪明,“你已经猜到了吧,你已经知道香紫珊打算怎么样行动了吧?”

“不会的。”

“你太多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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