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著言聲的手,「你父母要帶你去北美,我們很快要告別,我會想念你,但你呢,你心底會不會有我這個人?」
劉姑娘搖搖頭。
我又說︰「我們都患上了心蝕癥,言聲,擺在眼前最寶貴的東西都看不見,我們到底要的是什麼?」
我把言聲的手放在面孔邊依偎著。
靶情這麼豐富;根本不配做醫生。
我知道有個同學,醫一個病人;醫了三年,病人終于不治,他亦跟著精神崩潰。
我真怕有一日會跟著他的老路走。
看著自己的病人,一天比一天消瘦,生命逐漸離去,而我們身為醫生,卻無法挽回他們的健康,多麼難受。
就以言聲,我對她真是束手無策,不能恢復她的健康。她成為我心理上的負擔已經有一段日子,寢食不安都是為著她。
我輕輕問她︰「你幾時動身?」
好比低頭問花花不語。
「你對付孫永強,真有一手,實在太好了。忘記他還不夠,真得做到仿佛以前都沒有見過他的樣子。」
劉姑娘說,「宋醫生,請讓開,我要替病人抹身。」
我只好算完成一天的工作,黯然離去。
走到醫院門口的石階,覺得疲倦不堪,坐在一角抽煙。
天色已暗,點點繁星出現在天空上,我深深吁出一口氣。
「嗨,英俊小生。」
是智慧的鄭醫生。
她陪我坐在石階上。
我看她一眼,她向我陝陝眼,「不快樂?」
「不快樂。」我答。
「我能不能幫你?」
「你不能使事主恢復神智?」我問。
「不能。」
「能使我三個女友獲得歸宿?」
鄭女士說︰「回家去吧,別想大多。」
我站起來,用力伸個懶腰,走回宿舍。
第二天我一早被傾盆大雨吵醒。
睜開眼,才六點半。
那時念小學,我們四個人住得近,常在附近等齊了上學。
下雨天我只有一件灰色塑膠布長雨衣,衣不稱身,不知是父親哪一年哪一月留下來的,前幅的撳鈕全部月兌落,還撕破一角,打著把黑傘,也敷衍過去,天總是晴的多。
她們三個女孩就不同,花樣多得透頂,雨衣都分好幾種,特別愛紅色的,也當時裝般換,朱雯家境最差,故此最不快樂。
如今又是下雨天,我們豈只長大,我們簡直快老了。
朱雯找我。
「十點鐘有沒有空?」她問我。
「沒有,我要工作。」
「抽半小時到濱海酒店來好嗎?」
「干什麼?」我問,「又叫我陪你喝咖啡?」
「不是,我有個記者招待會,想你來一下。」
「有關什麼?新戲開鏡?恭喜恭喜。」
她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及溫柔,「星路,我要你來,我覺得你會替我高興。」
「故弄玄虛,我盡量抽空來。」
「星路,你是愛我的是不是?」
「瞧,隔三天就間一次。」
「說你愛我比奚定華及王太澄她們多。」
「我不能在背後出賣她們。」我說。
「你這個人!」
「我們一會兒見。」我掛電話。
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朱雯一年不曉得要主持多少個招待會,芝麻綠豆都宣傳一番。
踫巧有一個小時空檔,我便溜出去。
我到的時候招待會已經開始,朱雯穿一件貝殼紅底皮裙于,長發松松挽起,淡妝,美艷得不是文字可以形容,坐她身邊的是靳志良,所謂一對壁人,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他倆不知有什麼新片要開鏡。
我坐在一角,臨近記者席,听她有什麼話說。
朱雯開頭時說,她要感謝觀眾多年的愛戴,以及記者朋友的捧場,諸如此類。
後來話鋒一轉,她接著說︰「……但是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得些好意需回頭,婦女的最佳歸宿不外是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
記者群听到這里,略略騷動,竊竊私語。
我張大了嘴,這家伙,看樣子又要宣布同我結婚了。
我站起來,走到「出路」處,預備隨時尋門而出。
誰知朱雯接著說下去︰「……我決定退出這個圈子,同時借此機會同各位宣布︰我要同靳志良結婚了。」
說完她看著靳某甜甜一笑,兩人握緊雙手。
我呆住。
記者群為之聳容,嘩然,沖上去拍照。
真是戲劇人生,我坐下,這是什麼時候做出的決定?
我非常惆悵,擰擰自己面孔,才相信不是做夢。
朱雯要嫁人,靳志良當然是明智的選擇,但消息公布得這麼突然,我不禁彷徨至死。
這些年來,雖然被她們纏得慌,但卻也熱熱鬧鬧的過,這班妹妹如果不再包圍我,日子怎麼過?
最覺得受不了的,恐怕是我。
只見記者紛紛發出問題,朱雯笑得猶如一朵春花,面孔益發嬌美。靳志良多年的心願得償,也興奮得說不出話來,只落得我斯人獨憔悴。這個大哥不好做。
小妹未嫁的時候吵死,小妹嫁了靜寂至死。
怎麼辦?一時間耳邊嗡嗡作響,覺得這個打擊太大。
我終于站起來,悄悄走到門邊。
罷想按電梯走,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宋醫生。」
一轉身,是靳志良。
第八章
我盡量把聲音裝得自然,「你怎麼出來了?」
「讓朱雯去應付他們好了。」
我笑,「恭喜你,我替你們倆高興。」這是由衷的話。
「朱雯說你大力勸她結婚。」靳志良露出感激的神色來。
「當然要結婚,」我順水推舟,「這麼好的對象,打著燈籠沒處找,她還等什麼?朱雯是我妹子,你要好好地照顧她。」
「這我曉得。」靳志良與我緊緊握手。
我的眼楮不知怎麼就紅了。
「朱雯有你這樣的大哥,就是萬幸。」
「星路,」朱雯也來了,「星路,來,我們一起喝杯東西。」
我擁抱她,「祝福你,朱雯。」
也把靳志良拉過來,拍他的肩膊。
記者群追出來,「朱小姐,這位不就是宋醫生嗎?」
我低聲說︰「我先走一步,賢伉儷記得請我喝喜酒。」
我見電梯門打開,便乘機溜之大吉。
真沒想到朱雯的思想終于搞通,送一件這樣的好消息給大家。
我走到街上,給涼風一吹,才清醒起來,趕回醫院。
晚報出來的時候,我在言聲那里朗誦朱雯宣布的新聞。
劉姑娘問︰「你少一個女朋友了?」
我不置可否。同她解說我與這幾個女孩子的關系,是不可能的事,劉姑娘的理解力去不到那里。
董太太出現。
她放下鱷魚皮手袋,除下大衣,一言不發坐在我們對面,怔怔地落下淚來。
「董太太,又什麼事傷心?」劉姑娘問。
「下星期我們就動身到波士頓去,倘若那邊的醫生也診治不好,那真……」她用手帕掩住面孔。
「快別這樣。」劉姑娘勸慰她。
「我對她太疏忽!」董太太忽然懺悔起來,「在這件事發生前,我從沒好好的與她坐下來說過話。」
許多父母都是這樣,許多夫妻也這樣。災難來臨之前從不說話,有什麼事發生就一拍兩散,也懶得應付。
董太太算得勇敢的女人,到如今她毫無懼色的應付事實。
她又說︰「言兒一直是寂寞的;沒有小朋友陪她,她又是家中惟一的孩子。我隨著她爹到處跑,為做生意忙,把她丟下在這里念書……此刻想起來,幾次三番要吐血。」
「她還年青,一切可以從頭開始。」劉姑娘說。
「二十多歲了,一個有病的女孩子,你說她還有什麼前途?」董太太又掩住面孔。
「董先生呢?」
「早飛到美國去了,他要先去安排一下。」
那天董太太嚕嚕蘇蘇地直訴苦,說了一個多小時,劉姑娘的雙肩滴滿耳油。
我們表現得很容忍,不止因為我們是她的雇員,而是因為我們同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