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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全蚀 第10页

作者:亦舒

我握着言声的手,“你父母要带你去北美,我们很快要告别,我会想念你,但你呢,你心底会不会有我这个人?”

刘姑娘摇摇头。

我又说:“我们都患上了心蚀症,言声,摆在眼前最宝贵的东西都看不见,我们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把言声的手放在面孔边依偎着。

靶情这么丰富;根本不配做医生。

我知道有个同学,医一个病人;医了三年,病人终于不治,他亦跟着精神崩溃。

我真怕有一日会跟着他的老路走。

看着自己的病人,一天比一天消瘦,生命逐渐离去,而我们身为医生,却无法挽回他们的健康,多么难受。

就以言声,我对她真是束手无策,不能恢复她的健康。她成为我心理上的负担已经有一段日子,寝食不安都是为着她。

我轻轻问她:“你几时动身?”

好比低头问花花不语。

“你对付孙永强,真有一手,实在太好了。忘记他还不够,真得做到仿佛以前都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刘姑娘说,“宋医生,请让开,我要替病人抹身。”

我只好算完成一天的工作,黯然离去。

走到医院门口的石阶,觉得疲倦不堪,坐在一角抽烟。

天色已暗,点点繁星出现在天空上,我深深吁出一口气。

“嗨,英俊小生。”

是智慧的郑医生。

她陪我坐在石阶上。

我看她一眼,她向我陕陕眼,“不快乐?”

“不快乐。”我答。

“我能不能帮你?”

“你不能使事主恢复神智?”我问。

“不能。”

“能使我三个女友获得归宿?”

郑女士说:“回家去吧,别想大多。”

我站起来,用力伸个懒腰,走回宿舍。

第二天我一早被倾盆大雨吵醒。

睁开眼,才六点半。

那时念小学,我们四个人住得近,常在附近等齐了上学。

下雨天我只有一件灰色塑胶布长雨衣,衣不称身,不知是父亲哪一年哪一月留下来的,前幅的揿钮全部月兑落,还撕破一角,打着把黑伞,也敷衍过去,天总是晴的多。

她们三个女孩就不同,花样多得透顶,雨衣都分好几种,特别爱红色的,也当时装般换,朱雯家境最差,故此最不快乐。

如今又是下雨天,我们岂只长大,我们简直快老了。

朱雯找我。

“十点钟有没有空?”她问我。

“没有,我要工作。”

“抽半小时到滨海酒店来好吗?”

“干什么?”我问,“又叫我陪你喝咖啡?”

“不是,我有个记者招待会,想你来一下。”

“有关什么?新戏开镜?恭喜恭喜。”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及温柔,“星路,我要你来,我觉得你会替我高兴。”

“故弄玄虚,我尽量抽空来。”

“星路,你是爱我的是不是?”

“瞧,隔三天就间一次。”

“说你爱我比奚定华及王太澄她们多。”

“我不能在背后出卖她们。”我说。

“你这个人!”

“我们一会儿见。”我挂电话。

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朱雯一年不晓得要主持多少个招待会,芝麻绿豆都宣传一番。

碰巧有一个小时空档,我便溜出去。

我到的时候招待会已经开始,朱雯穿一件贝壳红底皮裙于,长发松松挽起,淡妆,美艳得不是文字可以形容,坐她身边的是靳志良,所谓一对壁人,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他俩不知有什么新片要开镜。

我坐在一角,临近记者席,听她有什么话说。

朱雯开头时说,她要感谢观众多年的爱戴,以及记者朋友的捧场,诸如此类。

后来话锋一转,她接着说:“……但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得些好意需回头,妇女的最佳归宿不外是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记者群听到这里,略略骚动,窃窃私语。

我张大了嘴,这家伙,看样子又要宣布同我结婚了。

我站起来,走到“出路”处,预备随时寻门而出。

谁知朱雯接着说下去:“……我决定退出这个圈子,同时借此机会同各位宣布:我要同靳志良结婚了。”

说完她看着靳某甜甜一笑,两人握紧双手。

我呆住。

记者群为之耸容,哗然,冲上去拍照。

真是戏剧人生,我坐下,这是什么时候做出的决定?

我非常惆怅,拧拧自己面孔,才相信不是做梦。

朱雯要嫁人,靳志良当然是明智的选择,但消息公布得这么突然,我不禁彷徨至死。

这些年来,虽然被她们缠得慌,但却也热热闹闹的过,这班妹妹如果不再包围我,日子怎么过?

最觉得受不了的,恐怕是我。

只见记者纷纷发出问题,朱雯笑得犹如一朵春花,面孔益发娇美。靳志良多年的心愿得偿,也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只落得我斯人独憔悴。这个大哥不好做。

小妹未嫁的时候吵死,小妹嫁了静寂至死。

怎么办?一时间耳边嗡嗡作响,觉得这个打击太大。

我终于站起来,悄悄走到门边。

罢想按电梯走,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宋医生。”

一转身,是靳志良。

第八章

我尽量把声音装得自然,“你怎么出来了?”

“让朱雯去应付他们好了。”

我笑,“恭喜你,我替你们俩高兴。”这是由衷的话。

“朱雯说你大力劝她结婚。”靳志良露出感激的神色来。

“当然要结婚,”我顺水推舟,“这么好的对象,打着灯笼没处找,她还等什么?朱雯是我妹子,你要好好地照顾她。”

“这我晓得。”靳志良与我紧紧握手。

我的眼睛不知怎么就红了。

“朱雯有你这样的大哥,就是万幸。”

“星路,”朱雯也来了,“星路,来,我们一起喝杯东西。”

我拥抱她,“祝福你,朱雯。”

也把靳志良拉过来,拍他的肩膊。

记者群追出来,“朱小姐,这位不就是宋医生吗?”

我低声说:“我先走一步,贤伉俪记得请我喝喜酒。”

我见电梯门打开,便乘机溜之大吉。

真没想到朱雯的思想终于搞通,送一件这样的好消息给大家。

我走到街上,给凉风一吹,才清醒起来,赶回医院。

晚报出来的时候,我在言声那里朗诵朱雯宣布的新闻。

刘姑娘问:“你少一个女朋友了?”

我不置可否。同她解说我与这几个女孩子的关系,是不可能的事,刘姑娘的理解力去不到那里。

董太太出现。

她放下鳄鱼皮手袋,除下大衣,一言不发坐在我们对面,怔怔地落下泪来。

“董太太,又什么事伤心?”刘姑娘问。

“下星期我们就动身到波士顿去,倘若那边的医生也诊治不好,那真……”她用手帕掩住面孔。

“快别这样。”刘姑娘劝慰她。

“我对她太疏忽!”董太太忽然忏悔起来,“在这件事发生前,我从没好好的与她坐下来说过话。”

许多父母都是这样,许多夫妻也这样。灾难来临之前从不说话,有什么事发生就一拍两散,也懒得应付。

董太太算得勇敢的女人,到如今她毫无惧色的应付事实。

她又说:“言儿一直是寂寞的;没有小朋友陪她,她又是家中惟一的孩子。我随着她爹到处跑,为做生意忙,把她丢下在这里念书……此刻想起来,几次三番要吐血。”

“她还年青,一切可以从头开始。”刘姑娘说。

“二十多岁了,一个有病的女孩子,你说她还有什么前途?”董太太又掩住面孔。

“董先生呢?”

“早飞到美国去了,他要先去安排一下。”

那天董太太噜噜苏苏地直诉苦,说了一个多小时,刘姑娘的双肩滴满耳油。

我们表现得很容忍,不止因为我们是她的雇员,而是因为我们同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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