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好風度有教養的女性,應如董言聲,對條件再好的男人也視若無睹,保持矜持,但言聲已經四大皆空,不是正常的人了。
我忽然悲從中來,無法抑止,嗚咽起來。
孫永強走近她,「言聲,是我,你要打要罵,我都隨你,無所謂,你叫我一聲。」
言聲眼睜睜看往他,連冷漠的神色都沒有,她根本不關心他。
我站起來,知道這件事失敗。
「孫先生,浪費你寶貴的時間,你可以回去了。」
孫永強忽然失態,他抓住言聲的雙肩猛搖,「我不信你不認識我,我不信。」
言聲給他一個不瞅不睬。
「言聲,發生了這麼多事,你怎麼可以忘記我?怎麼可以?」孫永強直叫。
我心中一絲痛快,是的,正應該這樣,正應該忘記他,忘得一干二淨。
這種人還把他記在心頭做什麼?
「孫先生,夠了。」我阻止他。
劉姑娘听見聲音進來,推開孫永強。
「這是干什麼?」她惱怒地問。
如一只母雞保護雛兒。
「我們出去吧。」我說。
孫永強面色灰白,神情沮喪。
「她竟不認得我!」
我忍不住說︰「你又不愛她,你想怎地?叫她一輩子對你念念不忘?」
「可是我們——」
「你們並沒有結婚,無論發生過什麼,都被你一筆勾銷,她現在忘記了你,忘記了一切,一了百了。」
他哭泣,「我沒想到是真的。」
「她在這問療養院已有大半年了。」我說。
這麼大的一個男人哭泣,可見是真正傷心。
「走吧。」
第七章
他一聲不響地奔出去。
我緩緩走到停車場,太澄與定華仍在等我。
「你們兩個,什麼氣候,當心凍破了皮。」
太澄家的司機開著大車在一旁等。
「一起上車吧。」我說。
車子的暖氣使我四肢百骸都松下來,我打呵欠,肚子餓,仍沒吃東西,心想橫是橫,相請不如偶遇,不如拿出半個月的薪水,去大嚼一頓。
「我們三個人去吃頓飯如何?」我問,「西北風是吃不飽的。」
兩個女孩子噗哧地笑出來。
我的痛苦是,我不想她們任何一個人不快樂,但這是比較的世界,捧了一個人,總會要踩低一些人,結果被捧的不領情,被貶的自然恨得要咬死我。
但我仍然至死不悔,繼續我那迎送生涯,順得哥情失嫂意,結果齊齊聯合起來對付我。
在一流的豪華飯店中,定華告訴我,看了報上那「女戲子嚼的蛆」,頓時沒了主意,于是逼不得已找太澄商量,大澄也忘卻前嫌,與她聯合起來,找我來听自白,一找便找到醫院。
我說︰「太太平平的,老同學在一起吃頓飯多好。」
太澄看看定華,定華看看太澄,危機過後;她們之間的神情忽然又淡漠起來,她們之間的陰影巨如泰山,照理我應當受寵若驚,因為造成今日的局面,多多少少是為了我的緣故,但我卻沒有成就感。
太澄扯一扯身上的銀狐大衣。
定華斜眼看她,「是今年做的?」
「嗯。」
「領子太大了,不流行。」
「狐狸皮從不流行小領子,皮厚,小領子,不好看。」太澄看也不看定華。
我說︰「大小不要緊,來,喝了這龍蝦湯。」
定華顯然已經被得罪,因大澄暗示她不懂穿皮衣,但她總不想想,根本是她先譏諷太澄不懂時髦款式。
她們兩人的座位便如長了釘子,坐立不安。
有些人一生下來時辰八字犯沖,怎麼夾都夾不攏。
連吃一頓飯也不能好好的吃。
我正覺得十分沒癮,要叫侍者來結帳。
忽然之間有一個外國人走過來,先向我與太澄禮貌地點頭,然後俯身向定華說︰「哈。」
我一怔,從來沒見過這麼登樣的洋人,高大,英俊,一頭美麗的金發,碧藍深湛的眼珠,穿套深色的西裝,比電影明星還漂亮。
他的態度也好,問我︰「我可以跟定華說幾句話嗎?」
定華介紹說︰「阿孔,這些是我的熟朋友,你坐下好了。」
他微笑,拉開椅子大方地坐下。
我沒想到阿貝孔先生如此一表人才,立刻給定華一個「他是個理想的對象,對你又那麼痴心,你還在等什麼」的目光,定華低頭嘆口氣。
她隨即抬起頭來,跟阿貝孔說︰「送我回去吧,我也累了。」
阿貝孔立刻替她拉椅子,把定華當皇後般侍候,他向我與太澄道別,禮儀周到,擁著定華走了。
太澄等他倆自門口出去,迫不及待地說︰「奚定華怎麼會有個這樣的朋友?」
我答︰「認識很久了,阿貝孔追她起碼有三年,」我故意抬抬兩條眉毛,「他顯然不止要得到她的身體。」
「說真的,奚定華還在等什麼?」
我也是第一次見阿貝孔,亦未想到他質素那麼高,故此假裝生氣,「怎麼,你不準她等我?」
太澄瞪大眼楮笑了,「你以為她是傻瓜?她當然知道你把她當妹妹,不可能與她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那你們為什麼還拿我做幌子,明爭暗斗呢?」
太澄低下頭,「無聊呀,不過奚定華太不知足,有那麼好的男朋友還來霸住你。」
「那種水準的男朋友,只要你王大小姐點點頭,那還不是一整卡車地開過來給你挑。」
「是呀,每個人都那麼說,可是二十八年來,並沒有追求我的人。」她把弄著酒盞。
「你拒人千里之外。」
「是的,親友也這麼說過,替我解嘲,而實際上,星路,你是知道的,真的沒有追求我的人。」她用手撐著頭。
我溫和地說︰「是否怕了你的排場?」
她點點頭,「也許覺得我老了。」
「你老之才二十七歲怎麼好算老,我都不答應你認老。」
「想不認也不可以,」太澄情緒很低落,「況且我的工作,一個人坐在家中畫畫畫亂畫,見不到生人的面,到什麼地方去找男朋友?」
「職業病是一定有的,如我,見來見去,除了病人,還不就你們三個。」
「你還見著那麼多的醫生跟護士。」
我說︰「你也可以去你爹的公司做事。」
「我實在做不來,我被縱慣了,從沒坐過寫字樓,一天在一個固定的座位上擺八九個小時,簡直要我的命,我吃不消。」
「活該,你這種口氣這種性格,誰敢接近你,噴都被你的口氣噴死。」
「只有你肯對我說老實話。」
我愧不敢當,我要是真的說起老實話來;恐怕她以後都不再把我當朋友。
「奚定華有阿貝孔,朱雯有靳志良,就是我,誰也沒有。」
「直至你找到男朋友,大澄,你有我。」
她激動地說︰「所以我最怕失去你。」
我忽然無端端挨起義氣來,「這樣好了,太澄,你一日不結婚,我陪你。」
「喲,這種話,說了也白說,你若真的遇見適合的對象,刀山油鍋也阻擋不了你。」
我笑。
「我們走吧。」太澄什麼興致也沒有。
我叫侍者結帳,領班說阿貝孔先生已經付過。
很少有這麼豪爽的洋人,真是難得。
太澄說︰「我要是奚定華,就嫁給他。」
司機如影附形般在門口等她,她要我送,我不肯,太澄雖懊惱,也沒奈何。
她也很難做人。
我同言聲說︰「好的男人,哪里會去貪女人的便宜,像我,認識她二十年,還不肯坐她家的車子。會得對她家財勢趨之若鶩的男人,她也懂得避之則吉,太澄是很寂寞的。」
言聲坐在露台,不聲不響。
「唉你,什麼時候你才會听懂我的話?」我擰擰她的面孔。
劉姑娘進來听見我的話,做出如下反應︰「她的病好了,就該你生病了。宋醫生,我看你每天來對牢她絮絮訴說,咕咕噥噥不知講些什麼,真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