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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全蝕 第8頁

作者︰亦舒

言聲閉著眼楮假寢。

但是音樂盒子的發條沒有壞。

我上了鏈條,音樂盒發出一種柔和單調的樂聲。

我看到言聲的長睫毛顫動一下,我略為緊張。

「言聲。」我叫她。

她茫然睜開眼楮。

「言聲。」我在她耳畔叫她。

她仍然一點知覺都沒有。

我嘆一口氣。

音樂結束,發條漸漸放松,只余下寂寥的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終于全部停止,病房中靜得可怕。

「言聲,你听不听得到?你想不想它伴著你?我把它放在這里,你有空的時候,可以開來听。」

劉姑娘進來,評語︰「真是二十四孝醫生。」

我用手捧住頭。

「疲倦?」劉姑娘挺同情我。

「嗯。」

「我介紹我妹子給你如何?」她再一次試探。

「我的女朋友已經夠多了。」我說,「不勞你操心。」

「听听這種口氣。」

我說︰「替病人抹身吧。」

「董太太今早來過,她說有要事到美國去一趟,大約三五天回來,拜托宋醫生雲雲。」

「是的,他們要另請高明。」

「到全世界醫都一樣。」

「也許她以前的男朋友可以醫好她。」

「她此刻還認得他?」

「她對他總比對其他人熟悉。」

「沒有用,他怎麼肯來陪一個病人,董言聲沒生病時他都不要。」

愛情這種事情最最巧妙,一點勉強不得。可以培養的只是感情,不是愛情。

我長長嘆息一聲。

劉姑娘照顧言聲,無微不至。

我撥電話到董府。

董太太說︰「是宋醫生,什麼事?」

「沒什麼,我想知道,言聲那位……朋友……的姓名地址。」

「他?唉,你想找他?」

「是的,董太太,實不相瞞,我想一盡綿力。」

「這個人非常難纏。」董太太說,「我怕你受委屈。」

「不怕,大家男人怕什麼。」

董太太說︰「他很會侮辱人,我跟他談過一次,我被他氣得什麼似的。」董太太嗚咽起來。

郎心如鐵,怪不得有人發誓要殺盡天下負心人。

「讓我再試一試。」我懇求。

「他叫孫永強,你到錦垛路七號去找他吧。」

我掛上電話。

我緊記這個名字︰孫永強。

能夠使言聲神魂顛倒的男人,無論如何,去見識一下,也是好的。

我趁傍晚去訪他。

很幸運,他在家。

「哪一位?」他來啟門時說。

斑大。神氣。粗擴。雙目炯炯有神。

一眼看上去,絕對不似好角。要我給分數,我會給個忠字。

「我姓宋,孫先生。」

「我們認識嗎?」他問我。

我剛在猶疑,屋里面有溫柔的女聲傳出來,「強,是誰?」

孫某馬上轉過頭去,以同樣溫馴的語氣回答︰「有客人來探訪我們。」他便引我入內。

屋子布置是普通的陳設,印象深刻的是室內的整潔。

那位太太出來同我一照面,我就呆住了。

她月復部隆起,已經懷孕多月,神態有些倦意,但仍然看得出是個美婦人,最突出之處是她的臉容仿佛有聖潔的光芒,是的,所有的孕婦都如此,所以聖母馬利亞那麼美麗。

我還能說什麼呢?

一切太遲了,人家的孩子都快已出世。可憐的言聲,注定要做傷心人。

我傻傻地站在人家客廳中。

那孫某不是笨人,他問我︰「宋先生,我們真的見過面?」

我一眼看見牆角放著網球拍子。

我說︰「我們一起打網球,記得嗎?你給我地址……今日我恰巧在這附近訪友,順道上來看看你們。」

孫氏一點兒也不相信我。

他非常聰明,即時微笑對妻子說︰「給我們做兩杯牛女乃茶,我相信宋先生會喜歡。」

他妻子立刻微笑著起身到廚房去。

他轉身看她走開,然後問我︰「你是誰?」

我也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我是董言聲的醫生。」

「呵。」

我說︰「本來我要求你去見她,此刻覺得不必,總有人會被傷害,我不想尊夫人知道這件事。」

孫永強緩緩地說︰「她不需要知道。」

我訝異地說︰「你的意思是——」

「我同你去。」

我呆住。

「是不是真的?」他低聲問,「他們說言聲已完全迷失了本性。」

「我是她醫生,你可以相信我。」

孫略為變色。他深深嘆一口氣。

他取餅外套,「還在等什麼?」

我沒想到事情進展得這麼順利,一時不知是悲是喜,手足無措。

孫氏高聲同他太太說︰「我出去一會兒,一小時就回來。」

他的妻子追出來,同他說再見。

我像犯罪似的︰犯了引誘他人丈夫去見舊情人的罪。

孫開得一手好車,無遠弗屆,每一條道路他都了如指掌,這是追女子必須有的技巧之一。

而我,我連淺水灣都去不到,好幾次開車接朱雯去兜風,有時上了大學堂,又有一次闖到香港仔,總是無法兜到那著名的沙灘。

「什麼?」我看著孫永強,是他同我說話?

「她會不會認得我?」孫氏問。

「我希望她會,你是她刻骨銘心的人。」我答。

「你認為我害了她?」

「我不能回答那個問題。」

孫氏的車子開得飛快。

我抓緊安全帶,說道︰「小心駕駛。」

他不理我。可以看得出他內心也很痛苦。

車子在二十分鐘到達醫院。

我與孫永強一下車就看見有兩個女人在停車場,一見我們,馬上迎上來。

她們一個是太澄,另一個是定華。

咦,怎麼會走在一起的?

「星路,」太澄根本不管我身邊是否有陌生人,「你是否要與朱雯結婚?是還是不是?」

我呆住。

孫馬上退開三步,以極同情及過來人的目光看牢我。

「星路,」太澄簡直有點歇斯底里,「你說呀。」

「你誤會了,太澄,我沒有要結婚。」我走過去,「你別信報上的胡言亂語。」

她松下一口氣,掩住面孔。

定華則轉過身子,背著我們。

空曠地方的風很強勁,把她的衣服吹得往身上貼,我這才發覺定華瘦得可憐。

我叫住她,「定華。」

她抬起大眼楮,神情呆滯。

我說︰「我有點要緊的事辦,此刻沒有空與你們說話,你們先回去,別胡思亂想。」

我拉起孫永強,跑進療養院。

在電梯中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孫終于忍不住︰「你要當心,稍一不當,便會鑄成大錯。」他以前車之鑒的身分說。

「說來話長。」

「我的同情屬于你。」

我苦笑。

棒一會兒他問,「她們都想同你結婚?」

「不,她們只是不想我結婚。」

「嗄。」

「極端自私,像一些佔有欲極強的女孩子不愛兄弟娶妻一樣,只不過她們更厲害。」

輪到他苦笑。

抵達四○三病房前,我與他都心情沉重。

「我先進去,你隔五分鐘進來,如果她不抬頭,試試弄出點聲響。」

言聲照樣坐在床沿,劉姑娘不在。

她似一個小孩子般,雙手放胸前,頭垂干,不知在想些什麼,更不知她是否有思想。

「言聲,」我過去蹲在她面前,「言聲,我帶了一個朋友來。」

她不響,仍然維持那個姿勢。

「言聲,你看看是誰。」他故意大力地敲敲門。

言聲听到聲響,沒有反應。

我輕輕托起她的頭說︰「看,言聲,你可認得他?」

言聲眼光渙散,毫不關心的射向孫永強的面孔,逗留在他臉上很久。

但是,她不認識他。

她甚至不覺得有人存在。我或是孫永強,對她來說,都好比兩張椅子,或是兩個床鋪。

我雙眼發紅,頹然坐在地上。

這樣也好。我見過一些女人過分「正常」的反應,看到男人,咭咭笑,骨頭發酥,變為一堆肉泥,往異性身上亂靠,聲音都變了,只覺十分丑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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