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声闭着眼睛假寝。
但是音乐盒子的发条没有坏。
我上了链条,音乐盒发出一种柔和单调的乐声。
我看到言声的长睫毛颤动一下,我略为紧张。
“言声。”我叫她。
她茫然睁开眼睛。
“言声。”我在她耳畔叫她。
她仍然一点知觉都没有。
我叹一口气。
音乐结束,发条渐渐放松,只余下寂寥的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终于全部停止,病房中静得可怕。
“言声,你听不听得到?你想不想它伴着你?我把它放在这里,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开来听。”
刘姑娘进来,评语:“真是二十四孝医生。”
我用手捧住头。
“疲倦?”刘姑娘挺同情我。
“嗯。”
“我介绍我妹子给你如何?”她再一次试探。
“我的女朋友已经够多了。”我说,“不劳你操心。”
“听听这种口气。”
我说:“替病人抹身吧。”
“董太太今早来过,她说有要事到美国去一趟,大约三五天回来,拜托宋医生云云。”
“是的,他们要另请高明。”
“到全世界医都一样。”
“也许她以前的男朋友可以医好她。”
“她此刻还认得他?”
“她对他总比对其他人熟悉。”
“没有用,他怎么肯来陪一个病人,董言声没生病时他都不要。”
爱情这种事情最最巧妙,一点勉强不得。可以培养的只是感情,不是爱情。
我长长叹息一声。
刘姑娘照顾言声,无微不至。
我拨电话到董府。
董太太说:“是宋医生,什么事?”
“没什么,我想知道,言声那位……朋友……的姓名地址。”
“他?唉,你想找他?”
“是的,董太太,实不相瞒,我想一尽绵力。”
“这个人非常难缠。”董太太说,“我怕你受委屈。”
“不怕,大家男人怕什么。”
董太太说:“他很会侮辱人,我跟他谈过一次,我被他气得什么似的。”董太太呜咽起来。
郎心如铁,怪不得有人发誓要杀尽天下负心人。
“让我再试一试。”我恳求。
“他叫孙永强,你到锦垛路七号去找他吧。”
我挂上电话。
我紧记这个名字:孙永强。
能够使言声神魂颠倒的男人,无论如何,去见识一下,也是好的。
我趁傍晚去访他。
很幸运,他在家。
“哪一位?”他来启门时说。
斑大。神气。粗扩。双目炯炯有神。
一眼看上去,绝对不似好角。要我给分数,我会给个忠字。
“我姓宋,孙先生。”
“我们认识吗?”他问我。
我刚在犹疑,屋里面有温柔的女声传出来,“强,是谁?”
孙某马上转过头去,以同样温驯的语气回答:“有客人来探访我们。”他便引我入内。
屋子布置是普通的陈设,印象深刻的是室内的整洁。
那位太太出来同我一照面,我就呆住了。
她月复部隆起,已经怀孕多月,神态有些倦意,但仍然看得出是个美妇人,最突出之处是她的脸容仿佛有圣洁的光芒,是的,所有的孕妇都如此,所以圣母马利亚那么美丽。
我还能说什么呢?
一切太迟了,人家的孩子都快已出世。可怜的言声,注定要做伤心人。
我傻傻地站在人家客厅中。
那孙某不是笨人,他问我:“宋先生,我们真的见过面?”
我一眼看见墙角放着网球拍子。
我说:“我们一起打网球,记得吗?你给我地址……今日我恰巧在这附近访友,顺道上来看看你们。”
孙氏一点儿也不相信我。
他非常聪明,即时微笑对妻子说:“给我们做两杯牛女乃茶,我相信宋先生会喜欢。”
他妻子立刻微笑着起身到厨房去。
他转身看她走开,然后问我:“你是谁?”
我也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董言声的医生。”
“呵。”
我说:“本来我要求你去见她,此刻觉得不必,总有人会被伤害,我不想尊夫人知道这件事。”
孙永强缓缓地说:“她不需要知道。”
我讶异地说:“你的意思是——”
“我同你去。”
我呆住。
“是不是真的?”他低声问,“他们说言声已完全迷失了本性。”
“我是她医生,你可以相信我。”
孙略为变色。他深深叹一口气。
他取饼外套,“还在等什么?”
我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一时不知是悲是喜,手足无措。
孙氏高声同他太太说:“我出去一会儿,一小时就回来。”
他的妻子追出来,同他说再见。
我像犯罪似的:犯了引诱他人丈夫去见旧情人的罪。
孙开得一手好车,无远弗届,每一条道路他都了如指掌,这是追女子必须有的技巧之一。
而我,我连浅水湾都去不到,好几次开车接朱雯去兜风,有时上了大学堂,又有一次闯到香港仔,总是无法兜到那著名的沙滩。
“什么?”我看着孙永强,是他同我说话?
“她会不会认得我?”孙氏问。
“我希望她会,你是她刻骨铭心的人。”我答。
“你认为我害了她?”
“我不能回答那个问题。”
孙氏的车子开得飞快。
我抓紧安全带,说道:“小心驾驶。”
他不理我。可以看得出他内心也很痛苦。
车子在二十分钟到达医院。
我与孙永强一下车就看见有两个女人在停车场,一见我们,马上迎上来。
她们一个是太澄,另一个是定华。
咦,怎么会走在一起的?
“星路,”太澄根本不管我身边是否有陌生人,“你是否要与朱雯结婚?是还是不是?”
我呆住。
孙马上退开三步,以极同情及过来人的目光看牢我。
“星路,”太澄简直有点歇斯底里,“你说呀。”
“你误会了,太澄,我没有要结婚。”我走过去,“你别信报上的胡言乱语。”
她松下一口气,掩住面孔。
定华则转过身子,背着我们。
空旷地方的风很强劲,把她的衣服吹得往身上贴,我这才发觉定华瘦得可怜。
我叫住她,“定华。”
她抬起大眼睛,神情呆滞。
我说:“我有点要紧的事办,此刻没有空与你们说话,你们先回去,别胡思乱想。”
我拉起孙永强,跑进疗养院。
在电梯中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孙终于忍不住:“你要当心,稍一不当,便会铸成大错。”他以前车之鉴的身分说。
“说来话长。”
“我的同情属于你。”
我苦笑。
棒一会儿他问,“她们都想同你结婚?”
“不,她们只是不想我结婚。”
“嗄。”
“极端自私,像一些占有欲极强的女孩子不爱兄弟娶妻一样,只不过她们更厉害。”
轮到他苦笑。
抵达四○三病房前,我与他都心情沉重。
“我先进去,你隔五分钟进来,如果她不抬头,试试弄出点声响。”
言声照样坐在床沿,刘姑娘不在。
她似一个小孩子般,双手放胸前,头垂干,不知在想些什么,更不知她是否有思想。
“言声,”我过去蹲在她面前,“言声,我带了一个朋友来。”
她不响,仍然维持那个姿势。
“言声,你看看是谁。”他故意大力地敲敲门。
言声听到声响,没有反应。
我轻轻托起她的头说:“看,言声,你可认得他?”
言声眼光涣散,毫不关心的射向孙永强的面孔,逗留在他脸上很久。
但是,她不认识他。
她甚至不觉得有人存在。我或是孙永强,对她来说,都好比两张椅子,或是两个床铺。
我双眼发红,颓然坐在地上。
这样也好。我见过一些女人过分“正常”的反应,看到男人,咭咭笑,骨头发酥,变为一堆肉泥,往异性身上乱靠,声音都变了,只觉十分丑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