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我只拿我該得的薪餉,多的我也不想要,明天天亮我會離開的。」要不是想向繡繡辭行,同時探問一下小姐傷勢,庫利斯真想立刻掉頭就走,他不願再忍受莊嚴冰寒的臉色。
倒有幾分骨氣,只可惜「情敵」相見,份外眼紅,莊嚴不得不隱藏起對他激賞的神色,擺出一副淡漠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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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嚴轉往「彩蝶樓」探視蝶兒傷勢,很意外地,他只冷著俊臉,卻沒開口罵人。不過,他本就是那種瞪你一眼,就會駭住你全身神經的人,光看那閻王表情就夠嚇人了,哪還需要再勞駕他動口訓人。
可能是蝶兒受了傷,小柳必須留下照顧她的因素吧,莊嚴竟也沒追究她的怠忽職守,只交代她好好侍候小姐,並意味深遠地凝視一眼呂文繡後,就到前廳用晚膳去了。
「呼!」蝶兒跟小柳等他定遠,同時松了一門氣。
「好奇怪喔,大少爺這次怎地這麼好說話,竟然沒有咆哮如雷,大聲罵人?」小柳滿臉迷惑。
「沒罵人才好,難不成你想挨罵?」蝶兒笑叱她。
「人家只是想不通嘛!」
「想不通就別想,廚房已送來晚膳,咱們服伺小姐用餐吧,再不吃就涼了。」呂文繡輕笑打岔,但那笑容卻有幾許落寞。
「阿繡姐,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蝶兒幽幽說道。
「什麼事?」
「你替我到馬廄看看庫利斯,好嗎?」
「去看庫利斯?」
「嗯,庫利斯心里一定很難過。尤其是大哥回來後,不知有沒有訓誡他,我好擔心……」
「蝶兒!」
「阿繡姐,拜托你,請你轉告他我的傷不要緊,請他放心,若大哥有責備他,也請他包含,千萬別放在心上。」蝶兒企盼地望著呂文繡。
呂文繡低頭默然半晌,也深覺該去安慰一下這位童年玩伴。她了解善良敦厚的庫利斯一定會深深自責。何況自己不也想請他轉告莊嚴,不再一道跑馬的訊息嗎!
「阿繡姐,好不好嘛?」蝶兒輕扯她衣袖,喚回沉思中的呂文繡。
「好,我答應你。我現在就去馬廄,轉達你對庫利斯的關懷。」
「謝謝阿繡姐!」蝶兒立即開心展顏。
雖然自己腳踝很疼,但一想到庫利斯,蝶兒的心更疼。她不忍他因自責而煎熬,卻又無法去安慰他,只好先央求阿繡姐去探望一番。
她們又豈知明天一早,庫利斯就要被逐出莊府了呢。
※※※
庫利斯睡在馬廄旁的一間佣人房,便于隨時照料馬匹。呂文繡到他房里找不到人,卻在馬廄內發現他抱頭蹲坐牆隅一處稻草堆上。
「庫利斯。」她輕喚青梅竹馬的兒時玩伴。
「繡繡!」抬起深埋雙膝中的英俊面孔,庫利斯臉上有一絲壓抑的痛苦神色。
「庫利斯,別難過。」呂文繡坐到他身旁草堆。「這件意外不是你的錯,小姐的傷並無大礙,她要你別為她擔心。」
「她……還好嗎?」他俊美的臉上有深切的關懷。
「只是扭傷足踝,休息幾天即可痊愈。」
「那……一定很痛,她受得了嗎?都怪我沒看好她。」一張天真美麗的臉孔掠過腦海,宛若瓷女圭女圭細致的她,承受得了痛楚嗎?庫利斯但願自己能代她受過。
「我剛說過,這件意外不能怪你,小姐特地讓我來告訴你,要你千萬別自責。」
「繡繡,我拜托你,替我好好照顧她。」
「我會的,你放心。對了,小姐還要我問你,大少爺有沒有為難你?」
「他……」庫利斯深邃的眼眸掠過一抹難堪,欲言又止。
「怎麼,大少爺責怪你了麼?」細心的呂文繡沒有忽略他眼底的傷痕。
「繡繡,明天我就要離開這兒了。」庫利斯卻岔開話題,他不是個會在背後論人長短的人。
「嗄?為什麼?」呂文繡大吃一驚。
「沒什麼,」庫利斯苦澀地搖頭。「我想哈薩克人還是習慣在草原上生活吧,所以我決定回大漠去。你來了我好高興,我正愁著不知如何跟你踫面,向你道別辭行哩,他們……不許我到彩蝶樓……」他臉上又浮現難過的神情。
「是大少爺趕你走的嗎?」呂文繡也哽咽。
「我自己也很想念家鄉。」庫利斯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說。
「可是,小姐她……」
「她……就麻煩你代我向她辭別吧。」庫利斯心中的痛楚,像被暈染了墨汁的宣紙般,正在逐漸擴大加深。
回大漠也好,否則他不知如何調適莊蝶兒在自己心中造成的困擾。這些個午後相處的日子,竟然不知不覺埋下了情愫,庫利斯惶惑不已,也深感愧對亡妻莎娜;
畢竟她尸骨末寒,自己怎能如此薄幸,迅速地又展開另一段戀情?除此之外,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還有種族歧視及門第差異,在在都是難以跨越的鴻溝。
趁著彼此陷入未深,及早抽腿定人,庫利斯認為可以把傷害降到最低。當然,剛開始的煎熬是無法避免的,但日子總要過下去,就讓時間來沖淡相思之情吧。
「庫利斯,你知不知道小姐對你……」呂文繡體會得出莊蝶兒中心暗藏的情意。
「繡繡,不要說了。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說這些又有何意義。」庫利斯打斷她的話。
呂文繡默然了,內心嗟嘆不已。
是呀,莊嚴說得夠清楚,老夫人絕不會答應愛女遠嫁回疆,過那貧瘠的游牧生活。況且重視門戶之見的漢人習俗,也容不得地位懸殊的聯姻,難怪老夫人要為兒子挑選門當戶對的閨秀當媳婦。
庫利斯即將返回故里,那麼,自己呢?
綿亙無垠、牛羊成群的草原景致,以及奇爺爺慈祥的面容,倏在呂文繡眼前躍動,仿佛在向她召喚——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庫利斯,明天我跟你一起回大漠。」呂文繡心底驟然生起一股強烈的思鄉愁緒。她雖是南方人,卻在北方草原成長,幾乎已融入了那兒的習俗文化。她——是屬于那一大片青翠草原的……大地之女吧?
「繡繡,你也想回大漠?」庫利斯詫異不已。「你不是要尋找失散多年的親人嗎?」
「當年我年紀太小,不清楚親人的表征,人海茫茫何處尋訪,我幾乎已放棄了這個奢望。倒是離開回疆快兩年,十分懷念草原上那種悠游自在的生活,也記掛著奇爺爺。我想,我是屬于那個地方的。在那兒住了十二年,回到江南反而不能適應這里的生活步調,以及……價值觀。」
呂文繡這番表白雖是實情,但最重要的征結,卻在于自己對莊嚴的感覺愈來愈令她心慌。小柳說明年春他就要奉母命完婚,難道自己要留下來面對生命中第二次的打擊?她豈料當初為了逃避情傷遠離大漠,而今為了另一段情,又要重返回疆,人生的際遇當真是無常呀。
最令呂文繡感傷的是,她的感情竟一如她飄泊的命運般坎坷不平,這一切磨難,
當真是自己的宿命麼?
「繡繡,可是听小姐說,大少爺對你頗為心儀,他會同意你離開嗎?」
「大少爺是何等身分,怎會看上我這卑微孤女,就算他有此意,老夫人也不會答應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這一切都是小姐自己太敏感,沒這回事的。」
「是這樣嗎?」庫利斯半信半疑。
每天清晨送他倆上馬時,庫利斯總可以窺見莊嚴眼中難以遮掩的款款深情,繡繡真的察覺不到麼?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庫利斯,這一切都是小姐天真的幻想罷了。我們就這麼說定,明天一道回漠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