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把所有的委屈和要說的話全吞回到肚子里,兩顆滾燙的淚珠滑落在腮邊,一下子就變得涼冰冰的了。
「阿乖,別這樣,我真的都是為了你,為了我們哪︰不過,只要你說一聲‘不許走’我就留下來,真的!」
真的,假的,又有什麼關系呢?忽然間,我覺得情緒很低落、很累。
掙開了他的手,頹廢地躺回床上。眼前浮起一團團白霧,在層層迷霧之後,是一片汪洋的大海,極目所至,看不到岸界,在地平線的那一端,依舊是海連天,天連海,我覺得好累,好累!
任我怎麼搜尋也找不到邊岸,看不到陸地,象一個掉了魂的人,一頭栽進了海底……
第二章
不知道是湊巧還是公司有意安排,阿漁、小李和惠如的父親──何船長,都在同一天走──離農歷春節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小李到紐約,阿漁和何船長派同一條船──一艘租給日本、往來印尼與日本間的油輪。
飛機分別是上午十點和十一點半,一九點不到,兩家送行的親友都來到機場。這里永遠顯得那麼匆忙、混亂;送行的、接機的,形成兩種不同的場面,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也使人感覺到人生聚散無常的飄浮靶。
結婚後的小李,在惠如的堅持和琴姨的婉留下,住進了岳父家。為了這件事,小李的父親頗為震怒,口口聲聲嚷著這是什麼年代,哪里是娶媳婦,根本是嫁兒子嘛︰原指望兒子結了婚,兩老可以享享清福,哪曉得福沒享到,連兒子也跑了,真是反了!反了!
其實小李也蠻孝順的,上船兩年,每個月的薪水全數寄給家里。和阿漁一樣,他是家里的長子,下面有三個妹妹,父親在陸軍官校當教官,退休在即,身體又不太好,情緒難免很壞;加上當初小李要跟惠如結婚,他家人就不太贊成,一來嫌惠加是本省人,又是獨生女,在家嬌生慣養的;二來對她母親的事也耿耿于懷,十分忌諱,彼此心中先就有了芥蒂與成見。原來計劃在鳳山家里住一段時間,結果只耽了四天,惠如就一個人氣回娘家,再怎麼也不肯回去,害得小李兩邊為難、左右不是,真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還不知挨了多少罵,受了多少氣呢!後來還是公公和阿漁出面做和事佬,打圓場;並講明日後小李的收入一半寄給父母,一半寄給太大,這才算勉強地將一場風暴乎息下來。不過小李的父親對惠如依舊不諒解,認為她太沒家教,一點沒有為人媳的樣子。在惠如這方面,卻認為小李家人簡直不可理喻,固執、守舊,明明是普通中等家庭,偏要擺譜,搬出一大堆老規矩來壓人,這不行、那不能的,煩都煩死了。早上五點半就動手,別說煮稀飯不會,就連電鍋煮飯都不知道該放多少水,要她侍候公婆和三個小泵,她還不如在家當小姐來得干脆。
好在小李並不計較這些,對惠如還是非常體貼,尤其在她懷孕之後,更是呵護備至,小心翼翼地照顧著,象個公主似的接著,頂在頭上,仿佛一件稀世珍寶,生怕一不小心踫壞了。有一回我跟惠如開玩笑說︰「你象是水晶玻璃做的太大,我呢,倒象是鋼筋水泥太大。」
她卻不以為然地回我一句︰「你的心是實的,我的心是空的,你有的是靈肉一致的愛情,我卻只有被愛的負擔。」
「被愛有什麼不好?」
「有什麼好?」她冷冷地反問我。「有人說,被愛是幸福,愛人是快樂,我承認婚後我有幸福感,依恃感,安全感;但是卻從來沒有快樂過。」
「那是因為你自己不讓快樂接近你。」
人,真是不容易滿足的動物,他們一方面拼命追求自己所沒有的,一方面又不斷丟棄自己所擁有的;得不到的永遠是好的,一旦到了手,似乎就失去了它的價值一般。
我不知道惠如是對愛情太執著呢?還是對現實太挑剔,抑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送小李上飛機,她連眼圈都沒紅,就象晚上又要見面一樣的自然,倒是小李,別看他個子那麼高大,感情倒挺脆弱的,千叮萬囑地交待琴姨好好照顧惠如;又一再要惠如自己多保重,百般關愛,萬般疼憐,難分難台,拉著惠如的手深情地握著;多少柔情多少愛,盡在一鉤纏綿之中,萬般繾綣,全欲寄放還留之中。我看見琴姨悄悄在擦眼淚,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
雖然這是阿漁第二次上船,雖然在家里早講好了今天不許哭的,可是……心中仍然抑不住那一陣陣傷感的波濤,這和第一次送別時的心境不一樣,除了為遠行而難過外,更加上幾分怨嘆與無能為力的恐懼,以及一種刻骨銘心的淒愴,就象一個病人,第一次進手術房,心里雖然害怕,卻只是對一個未可知的預定點所產生的畏懼,但是第二次再進手術室的心情,那種懼怕感卻是有形的,而且更深更重。因為你已經經歷過一次,明白了其中每一個過程,嘗過一遍切骨之痛,受過一次精神上的宰割,而今要重新領受一次,那種心理又豈是一個「怕」字所能形容的?
自從上次在蘇澳為了上船的事和阿漁吵過之後,就不再提要他留下來的事。我明白,在他沒當到船長之前是不會下來的;我也明白,假如我堅持要他留下來,他會听我的,但是他心里會形成郁郁不樂,會覺得自己大材小用,會成天長吁短嘆,怨個不停,象一只關在籠子里的鳥或拴在門口的狗一樣沒精打采。當然,上船他不一定就有多快樂,但至少他覺得有希望,有成就感,肯定感,完成感,這不正是許多男人們終其一生所渴望得到的嗎?
愛一個人,是要給他自由,使他成長,幫他發展其獨立性,而不是將他緊緊地綁在身邊,寸步不離地膩在一起。就有如放風箏一樣,要使風箏飛得高飛得遠,一定要放開手里的線,才能插入雲霄,隨風飄蕩,享受到放風箏的真正樂趣,不管風箏飛得多高多遠,線還是在手上,到了該收回來時,只要輕輕拉兩下,它就會回到你手里了,不是嗎?
對阿漁,我總是用一種近乎母性的溫柔來容忍他,縱容他,慣寵他,愛他,只要他認為該做的、想做的,只要他選擇的、決定的,我都願意接受。我時常想一個女人一旦痴到了真,愛到了深時,是無條件的奉獻、無條件的給予。我知道,在未來一大串歲月里,我必須有力量承受遠別的滋味,有力量撐起一個家,有力量擔負起教育子女的責任……。我難過,一半是為離別而傷心,一半是為未來的命運而沉重,我覺得自己仿佛是在狂風暴雨里控著一條載得過重的船……。我又怎能象惠如那樣瀟灑得連眼淚都不掉一顆呢?看到我和琴姨都眼淚汪汪的,惠如竟然笑了起來。
「看看你們倆,真丟人!」她故意朝我們做鬼臉,挽起一人一只胳臂說著︰「走,我請客,上紅寶石飲茶去。」
茶樓里吵鬧得象菜場,污濁的空氣,沖得我直惡心,一點胃口都沒有。回到家里,頭痛欲裂,屋里忽然變得好空蕩,恍惚一下子大了好幾倍,空氣中浮散著清冷冷的孤單,只有阿漁的氣息猶存,想起昨夜的纏綿,耳畔的細語,如今景物依舊,枕邊人卻已遠在他鄉,再相見,又要一年多以後,想著、想著,不覺悲從中來,撲在床上,放聲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積壓在心頭的郁悶,如山洪暴發般地傾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