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約地,似乎听見有人敲房門的聲音,會是誰呢?過一會盈盈走過來,拉拉我衣服,指著門外說︰「媽媽,嘟嘟來了。」
可不正是子蘭站在身後嗎?我趕忙坐起來,胡亂地擦了擦臉,很困難很難為情地對著她笑笑。
「嫂,我……我想跟你談談。」她定定地注視著我,咬咬嘴唇,遲疑了一陣之後又說︰「也許我不該在這個時候打擾你,抱歉……。」
「沒關系,沒關系,來,坐在這兒,告訴我是什麼事。」我迅速地拂落了一腔的悲愁,換上真摯的誠懇來接納她。在某些時候,當你全心地替別人設想,你就會找到高于個人悲哀的幸福,也就會使得自身的痛苦不再那樣的強烈,進而得到一份穩定、一份力量。
「嫂,」她做了一個深呼吸,仿佛要開始一篇精彩的演講似的說︰「自從我到土產店去上班後,家里人都很生氣,尤其是大哥,好久都不跟我講話,我不怪他,只能說他們對我不夠了解。在這個家里,唯一比較懂得我的,只有嫂嫂你,所以,我想了很久,這件事還是先告訴你,請你跟爸和哥哥們說,免得又引起爭吵。」
她停了一下,臉上浮起紅暈,顯得柔媚而嬌羞。
「嫂,我要結婚了。」
這幾個字,她是用很低的聲音講的,卻好似一排鋼炮般地轟得我耳朵嗡嗡作響,我迷亂異常,手里的手帕掉落在地上,不知呆了多久,我的手仍然不斷在發抖。
「啊?!結婚?你才剛滿二十歲呀。」我竭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
「是的,我已經答應了Pater的求婚,婚禮定在下個月初,過完陰歷年,他就要調回美國,我們一起走。」
「誰是Pater?Pater又是誰?你真把我給弄糊涂了。」
「一點也不用糊涂,Paler是一個美國籍的職業軍人,說明白一點,他是個二等兵,人很老實,不象一般美國孩子那麼輕浮,德州人,今年二十五歲,家里有父母兄弟六人,他是老二。我們認識三個多月了,他對我很好,我也很欣賞他,就這樣;明天,我們請嫂到六三俱樂部吃飯,你一定會喜歡他的。」
听完了她的話,我沉默了很久,心里翻涌得歷害。專注地瞅著她那張很性格很年輕的臉,真想知道在這一臉堅定頑強下面,是一顆怎樣的心。接著,我試探地問著︰
「已經決定了?」
「是的。」
「不再考慮一下?」
「不用。」
「假如爸爸反對呢?」
「我照樣要嫁!」
「就是為了要到美國去?」我狠命地盯著她問。
「這?……」她遲疑了一下,有被知悉秘密的窘迫,自嘲地笑了笑,接著說︰「也許吧!不過主要的是我們相愛。」
她的眼底很快地浪起一層朦朧的霧氣,散溢著夢幻般的沉醉以及一種很特殊的光彩,使她的臉看起來柔和了許多,在黑密密的睫毛上閃著甜蜜的星光,在這一刻,她流露出一種特殊的柔情,使她變得好美,好動人。
片刻之後,她抬起頭來,眸子中閃著了解的光芒,正經地看著我說︰
「嫂,我愛Paler,就象你愛大哥一樣,愛,象咳嗽一樣是忍不住的,對不對?」
「呃……」
「嫂,我會記住你跟我講的話,記住中國婦女的古老美德,知道女人的本份就是看家,等侯、忍耐、服從;我嫁到美國,更要讓他們曉得中國女孩子的特色,對不對?」
「對……」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眼楮又模糊了起來,在一片迷惘之中,我看到的不再是一個羞怯任性的小女孩,而是一個堅強成熟的婦人了,昨天腮邊還帶著稚氣的笑容,今天已換上自信和安詳,但願她內心和外表一樣堅強,但願她找到了自己所要的……。
第二天,我帶著盈盈一起去赴她未來的洋姑爹的邀宴。以美國人的標準來看,他不算太高,長得也不很帥,藍眼褐發,不苟言笑,挺嚴肅的;整個臉就象在左右兩邊用夾板壓過一樣向前後凹凸著,和中國扁平的臉孔象由前後壓過的完全不同,皮膚比盈盈還白還女敕,鼻子好尖好尖,象用刀刻出來似的,有稜有角;由于眼楮凹,看起來有點凶,難怪盈盈看到他直往後退,抱著我的腿不放。
Pater一句國語都不會講,我的英語也不大靈光,只有搜索枯腸地挖出所有能用的字匯,拼拼湊湊,加上比手劃腳地和他交談,直急得一身大汗,也沒能正確地溝通彼此的思想,接觸到問題的核心。想兩個相同國籍的人,用共同的語言,都不一定能很恰當地表達出自己,何況子蘭的英文不頂好,而Paler對中文又一竅不通,今後他們之間的感情、意識、感受,要如何讓對方真切地體會明了?加上生活習慣、人情風俗、種族文化,存在的差異,又怎能使兩個人的步調配合得起來?當然,人是有適應環境、改變自己的能力,子蘭也曾自豪地說過,她只要有Paler的愛,生命就有了根,就是一個精神上的大富翁,而不在意其他的一切。但是,她到底不曾真正地面對過生活,不曉得現實是怎麼一回事,她哪里曉得日常生活里有多少無聊、瑣碎的惱人事情?
我看看子蘭,她的視線和Pater糾纏在一起──一種長久而熱情的凝注,一種充滿愛情的對視,在此刻,在他們彼此的眼里,沒有誰能比得上對方,沒有什麼事比得到對方更重要的了。即使告訴他們,橫在他們眼前的可能是一條冰河,相信他倆也會毫不猶豫地往下跳。
迸今不少詩人與醫生都說︰陷入情網的人是局部瘋狂的──是一種很愉快的瘋狂,一種足以叫人失去理智的瘋狂。
我輕輕地嘆了口氣,心情益發地沉重起來。
第三章
子蘭走了,和她的新婚丈夫回美國了。
回想這兩個月來,打從子蘭告訴我她要結婚那天起,一顆心就提在半空中,在既喜且憂之間擺蕩,在勸阻和祝福之間打轉。
婚姻,對一個甘歲的女孩子來講,似乎嫌早了一點;有點象登山者在裝備尚未準備齊全之前就匆匆出發一樣,又有點象一鍋肉還沒燒爛就端上桌子似的。更何況它對子蘭的意義是代表著出國,是通往想象中樂園的一個橋梁!象雨後浮出的一道彩虹,從天的這邊跨到雲的那端,撲捉的只是一片耀眼的光芒,至于隱埋于雲端後面的景致,就全然地忽視掉了。盡避我一再盡力想使她明白婚姻的實質和現實的殘酷,盡避阿漁一連寫了五封文情並茂的信給子蘭,希望她多觀察一段時間再決定,為了想和子蘭講話,特別要我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價錢買了一具電話,由日本一連打了四通長途電話回來,懇切地告訴子蘭,他不反對妹妹結婚,也不反對Paler本人,只是不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做這麼大的決定,假如他們真心相愛,為什麼不能多等一會兒?至少等他下趟回來之後。但是對于蘭來講,她覺得仿佛等了一輩子,想了兩世紀,如今美夢即將成真,又抓住了絢麗的愛情,怎麼肯輕易地放棄?
那天由「六三」回來,她跟我聊了大半夜,臉上帶著快樂的表情,眼楮里充滿了柔愛的光輝,唇邊浮現著愉快的溫馨的美,整個臉因了喜悅和情愛而光亮起來,她完全沉浸在一種特別的春天的感覺里面了,完全沉醉在未來的憧憬之中了。對這個家,這個從小生長的地方;她只有厭惡,只有鄙棄,離開這里,就象丟開一條陳舊發霉的破棉被一樣,沒有絲毫留戀,不帶半點感情。我驚訝她的冷酷,更為她的勇敢而震動。每個人內心中部有一個上了鎖的小世界,我實在不懂這個年輕女孩子那緊閉的心扉中,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在這個看似嬌弱的軀體底下,是一個怎樣堅硬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