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當皇上貼身護衛的條件為何,你難道忘了?」
那一年,當堂玄告訴她這件事時,她深深懷疑那只是皇上的試探。天底下怎會有主子對自己的護衛說出這樣的條件。
時至今日她才明白,一切並非如此。皇上是認真的。
「護衛的條件?」堂玄擰眉細思,卻讓幾個鑽出腦海的字驚得發顫。
不許先吾而死。
他並非忘了皇上說過的話,也並非忘了對皇上的承諾,他只是一個勁地認定,只要他武功夠高,只要他夠機警,這事終不可能發生,豈知……
「皇上……」堂玄跪了下來,心中又悔又痛。
他握緊的雙拳讓指甲陷入肉里卻渾然不覺得痛,一滴滴沿著手指邊緣滴落于地的鮮血代替了他不能輕彈的淚。
就讓他跪著吧,就讓他受點皮肉之苦吧,否則他滿心的自責與愧疚會將他逼瘋的。
伸出手,堂紅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是安撫,也是支持。
唉。
但願皇上能早日康復才好。
※※※※※
她,頭一回見著他睡著的模樣。
習武的他、敏銳的他、淺眠的他,從未曾讓她見著他毫無防備的模樣。
今日,是個例外。
今日的他,輕抿的唇少了那似笑非笑的惑人神態,合上的眸少了那似有若無的魅人情意。此時的他看似無異、看似無害,卻讓她揪緊的心隱隱泛疼。
每回見他,他總是目光炯然、神采飛揚。明知他國事繁忙,明知他經常徹夜未眠,卻未曾見他顯露疲態。
「朕有不可告人的養生術。」一回,皇上那半說笑、半認真的話令她哭笑不得。
或許皇上真有不傳養生術,也或許是皇上習武有成,他的身子不曾有恙,不曾有病痛,只除了那一年。
那年,听聞他命在旦夕,她的淚便忍不住潰堤。
她連夜趕至金佛寺跪在佛前聲聲祝禱、句句膜拜,只求金佛顯靈保佑她的皇哥哥否極泰來。
當他清醒的消息傳來,體力不支的她邊跪邊爬地央求爺爺轉告爹爹,要爹爹無論如何都要想法子帶她進宮見他一見。
他,她終是見著了。
那一刻,年紀小的她恍然明白,高高在上、隨性不羈的二皇子也如同凡人一般,會生病、會受傷、會死。
她不要他生病、不要他受傷,更不要他死。
她好想讓皇哥哥向她起誓,這輩子他皆會健健康康、無病無痛。
但這誓言,她終究沒能說出口。
「掛上我向金佛求來的平安符,下回二皇子便不會再病了。」
她深信,她的皇哥哥能月兌離險境全靠她的金佛保佑。
「吾絕不再犯相同的錯,從今爾後妳絕見不著吾的虛弱模樣。」
這樣也好,當時的她是這麼想的。
即使二皇子立誓般的言詞與她希冀有稍許的偏差,但至少這代表著他會好好地活著。
只為了謹守當年的誓言,故多年來從不讓我見著你的脆弱、你的無助、你的孤寂,甚至是你的傷嗎?
望著眼前躺在床上的皇上,她動人水眸中漾著責備、心酸、疼惜與諒解。
皇上不是人當的。
她一向清楚這點,也明白身為皇上的他肩上擔負的擔子有多重,更明白這條路會是多麼的艱辛與孤寂。
因而,她發誓將永遠陪伴他身邊,至死方離。但事實上,眼前的男人似乎不願讓她分擔他的苦與愁,這該如何是好?
你依舊把我當成需要呵護之人而非可並肩作戰之人,對吧?望著他的睡顏,她無聲詢問。
而當她似嗔帶怨的眸從他臉龐移至胸前纏繞的白布上時,那滲出白布的點點腥紅令她的呼吸一窒。
好疼!
按著疼得發顫的胸口,她喘著氣,一步步走得辛苦。
當她半跪于床畔、他的身前時,垂落于他胸前的一老舊飾物恰巧映入了她的眼,令她怔然的眼眶瞬間泛紅。
原來,他一直……
「這丑東西怎能掛在吾身上?」當年,他眸中的嫌惡與不願,至今她仍記得一清二楚。
那時,她只對他說這符是她用一百個響頭求來的,卻一直未曾告訴過他,在這之前她已在佛前跪了三天三夜。
她甘心為他這麼做,不求回報,只求他能平安,這是為何?
他雖百般不願,卻仍是瞞著她一直貼身收藏,又是為何?
「十八ㄚ頭,皇上對妳而言是什麼?」一年,她返家,娘將她拉進房說些體已話。
「是十八效忠的王。」
「倘若皇上並不這麼想望呢?」
娘那帶笑的眸讓她知曉娘話中有話,但她卻無法領會。
「順其自然吧,這種事只有自己才清楚。」娘笑了笑,不再多問。
「倘若十八一直不清楚呢?那該怎麼辦?」
「那便表示十八就只能是皇上的大納言。」
只能是皇上的大納言?她豈真只願當皇上的大納言?
望著他血色淡薄的唇,她糾結的心終是管不住盈眶的淚。
原來,她至今才明白,她是如此地喜歡著他。
原來,若只是大納言,不會為了他的一句話而徹夜無眠,不會為了他的一個笑而開心不已,不會為了他的一句「十八」而臉紅心跳,更不會為了他的一個侍寢而悶悶不樂。
爺爺說得對,她一直在逃避。
逃避察覺對他的心意,逃避知曉他是否也對她動情,逃避他的拒絕,亦逃避破壞兩人此時的關系。
她,好自私。
自私地只想永遠這麼守在他身邊而不改變。
顫顫地,她伸手向他,輕柔地、不敢施力地貼上他滲血的布巾上。
淚,終究止不住地撲簌簌而下。
她,鮮少流淚,但每回流淚卻都是為了他一人。
當她的第一滴淚落在纏起的布巾上時,她的手已讓人緊緊握住。
瞧清了眼前之人,瞧清了她長睫上沾著的淚,那突然刺進心中的疼竟比他的傷還痛。
「十……」甫喚出口的思念讓皇甫皇驚覺地頓下口,硬是將「八」這個字隱去。「出去。」沒有詢問,也毫不遲疑,他說出口的話如同刀子般割人。
「不要。」他板起臉龐的淡漠語氣嚇得了別人,卻嚇不走她。
「自認受朕倚重的大納言,已膽敢放肆地無視于朕的命令?」他明明交代過,別讓她知曉,也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讓她察覺,怎麼……
「待皇上康復,皇上要怎麼罰臣都行。」她的口氣堅決,毫不妥協。
這高傲的男人總是一再拒絕讓她瞧見他的脆弱。她清楚他不願她擔心的心意,但他卻不明白她所要的是與他禍福與共,而非被細心呵護。
「皮肉之傷,不勞大納言費心。」他斂下眸避開她帶淚的水眸,不讓自己心軟。
「只是皮肉之傷豈會讓皇上下不了床?」萬十八已有些惱了。
「誰說朕下不了床,朕……」皇上欲撐身而起,不是逞強,而是不願她擔心。
「皇上是成熟的大人,怎會如同小孩一般胡鬧?」他甫動的身軀已讓心急的她按住了雙肩,不讓他亂動。「這便是皇上想要的?每日勉強起身、勉強走動、勉強上朝,而後讓傷勢加重?」
「大納言如此放肆的口氣可是對朕說?」
「對皇上諫言乃臣之責。」萬十八眨了眨眼,隱去眼底水氣。「而忠言總是逆耳。」
身為大納言,她當然明白皇上堅持上朝的用意,也明白為了不引起臣民的恐慌非得如此隱瞞不可。
但,她就是舍不得啊。
抬眸望著大半個身子壓在他身上,難得如此失禮、難得如此焦急的大納言,他的心暖了又暖。
暖了的心再也說不出冷情趕人的話,而她略顯紅腫的眼與那滴濕胸膛上的淚,竟化成火苗般在他身上恣意蔓延。
不曾見過她的淚的他,心陷落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