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著一座座高大的建築物周圍走著,想象自己是一只饑餓的貓。交誼廳、思孟堂、科學館、懷施堂、思顏堂,經過緊閉著朱紅大門的教堂,到了斐蔚堂,再到了圖書館;最後,來到一片死寂的大草坪上。現在,我決定去男生宿舍,雖然我不敢想象自己會去到那罕有女同學足跡的地方,我的機械般的一只腿,已經向前挪去了。細紗在腳下申吟著,天空已變成了灰褐色。望得見那座木橋時,寒風使我的牙齒對打起來,迎面來了三個住讀的同學,向我投來驚奇的目光,我把圍巾圍上鼻子和嘴,繼續地走。
紅磚砌成的三層大樓矗立面前,廣場上有人在打籃球,石階上坐滿看球的人,起勁地拍手做啦啦隊。我走近去,他們「向右看齊」,一同向我行「注目禮」。
「我想——看一位住讀的同學。」我吶澀地說,
他們看看我,又面面相覷。
「他——他——的名字叫水——水越。」
「啊!水越嗎?有,他在房間里。」一個長面孔的男同學活潑地說,「你——你等著,我去叫他下來。」他一躍起身,把脖子上的一條毛巾取下纏繞在另一個同學的脖子上,三步並作兩步的跳進去了。
我忽然十分懼怕起來了,心想還是別見他的好,不自覺地腳步向後移退,倚在磚牆旁。不及兩分鐘,那長面孔的男同學出現在台階上,用眼楮尋到了我,急忙忙地向我走近來。
「他不在上面哩,怕到哪兒散步去了,要不要留幾個字讓我回頭交給他,蜜斯凌?」
我忙不迭地搖著頭,報他一個只怕不能再怪樣的道謝的笑,回過身來便走了。
他躲在房間里不見我,還告訴那同學我就是凌某人!
我覺得有點眩暈,面前的路模模糊糊的,好容易挨到交誼廳附近,望見了學校大門口那關閉著的鐵柵門。接近崩潰的膝蓋幾乎觸著地面了。忽然我看見張若白,正推開那扇小門走進學校來,可能他已經望見我,揚著高高舉起的右手。我窘迫萬分地轉身,勉力地邁上台階,蹣跚地沖入交誼廳里面。
音樂室的門半掩著,傳出了鋼琴的聲音,我軟弱的手扶著們,看見水越坐在鋼琴前面。
他彈完一支曲子,合上琴蓋,面孔埋在雙臂里。待他緩緩站立起身,我移動了腳步,他回過臉來,我看得很清楚,他眼楮里餃著淚水。
我走近他身邊,雙手扶在琴蓋上,抖顫著嗓音問道︰
「你看到我的信嗎?」
「是的。」他的聲音像來自極遠的地方。
「我等著你的回信,或是對我——說幾句話。」
「我想,我沒有什麼話好向你說了。」他低下頭。
「水越,難道……」萬千的語言塞在我的胸間發不出來。
「不!」他冷酷地說,「不!不要以為那為的是什麼原因,只是……只是我覺得和你在一起並不……並不快樂,那……就是了。」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問道︰「你現在得到快樂了嗎?」
他不則聲。
「我知道你和我一樣不快樂,我剛才看到你在流眼淚。」
他滿臉通紅了,忽然一聲冷笑,說︰「別把你自己看得那麼重要,也許我又苦惱,但並不是你想象得到的一回事。別再寫信向我解釋什麼了,別像個討債人樣的在大路小路上截住我!我要的是自由和安靜,希望你還給我自由和安靜!」
我渾身灼熱,大滴的眼淚一顆趕上一顆滾下來。
「听著,你……我……我說,張若白對你非常好。他一心一意地愛著你,你……」
我覺得天旋地轉起啦,勉強的支持者自己,回轉身子逃出了音樂室。
八
寒假完畢,又一個春季學期開始了。
這天早上王眉貞來,和我一路到學校里辦理注冊的手續。
八點鐘響過,我們加入了水泄不通的同學們群中,著手完成開學時的第一件大事︰安排著關系我們本學期整個動向的十六個學分。
「喲!下雨了。」王眉貞看看天,連忙把坐著的椅子向里挪了幾寸,踫著旁邊一個女同學的腳。這交誼廳頂層的大廳中光線充足,四周圍的大玻璃窗門斜啟著,飄進來縷縷的雨絲。她一手抹一下臉,說︰「老規矩,先選我們倆能夠在一起上的課程。嗯?」
但這「老規矩」卻是一學期比一學期難遵行。我們既不同系,班越高越罕有什麼可以一起選讀的。她原先和我一同主修英文,但她最恨英文的文法,說那「過去」、「現在」、「未來」,這三種「時態」,簡直是見他一百二十一代的鬼!她棄甲曳兵的逃到教育系去,說考試時就是不準備也沒有什麼大關系;拿起筆來大造其謠,大不了也有個大餅(丙)可吃。她坦白地承認,自己進大學地目的只在獲取一張文憑,將來做「妝奩」;如果因此煩心到白了頭發,豈不是見他兩百四十二代的鬼!
我選好九個學分的英文系必修科;三個學分的「英國小說史」,三個學分的「彌爾頓」,和三個學分的「翻譯學」。王眉貞左思右想的,在橘紅色地卡片上寫了一行︰「教育一O一」。
「小孩心理學!」她指指卡片對我說,「很有用的。」
我看到我們可以一同選修一門星期一、三、五第四節的「中國通史」。王眉貞拿去課程目錄望了半天,說那時候肚子正是餓,那位教授說話時滿口沫飛濺四射,勝過噴水泉,實在「吃勿消」。
「那麼只有心理學一O四了,一個星期一個鐘點。」我說。
她看了我一眼,說一個學分和三個學分沒得比,只好勉強忍受「噴水泉」。
「喲!你們兩人那里選得出噴水泉來了呀!」林斌哈哈大笑,從我們背後轉出來。
王眉貞笑著解釋後,他笑著說︰
「那總比我的系主任‘土星的人’來得好一點,土頭土腦的說的話沒有半個人懂!」
兩人笑了一陣,林斌問我到︰
「蜜斯凌,別來無恙?」
我說好,他瞪起一對發疑問地大眼楮,我只好問他已選好什麼課程。他說本來已經全選好了,但是「土星人」說他的必修科修得不夠,如果現在不注意,下學期可能畢不了業。這使我們的神經質的四年級學生王眉貞小姐大吃一驚,連忙把她自己應修的和已修的必修課程也點算了一遍。
「喂,林斌,你說去看‘土星人’,卻跑到這兒來了,害得我們好等的!」秦同強出現了。
「我替你找著了眉貞還不好?你不是要來和她討論討論,有些什麼課程可以一塊兒上的,好在教室里丟眼色,扔紙團子嗎?」
「去你的!還不快些,回頭大家都交上卡片,班上人額滿了,可是你的倒楣了。」
「若白呢?」
「還不是在那邊等著你?」
「看見水越沒有?他一定急著看凌淨華的。我得去告訴他,寒假里他回寧波去,凌淨華起碼瘦了五磅肉。」
「少廢話!看你走不走!」秦同強扯住林斌地耳朵去了。
我無心安排剩下地幾個學分,問王眉貞,秦同強是不是知道水越和我的事,她點點頭,停了一下子說︰
「張若白也知道的。」
「你告訴他的?」
「誰又那麼多話來?而且我根本就鬧不清你們兩個人中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上學期大考時候張若白問我怎麼你的臉色怪難看的,水越的神色也完全不對。我就是一句話,也就是事實,我不知道你們倆是怎麼一回事。」
我把鋼筆在紙上亂畫,橫一個叉,豎一個叉的,把什麼都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