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里他沒去看過你?」王眉貞問。
「不听說回寧波去了嗎?」
「連信也沒有?」
我咬住下唇搖搖頭。
「唉,我真是不大懂。」她惋惜地嘆息一聲。
我用手撐住面頰,努力地忍住不讓眼淚落下來。
廳里可真是一分鐘也不得安靜,同學們高聲言笑,穿梭似地在人們地椅前椅後擠來擠去。我看到了陳元珍,站在教育系主任的台子旁。一套鵝黃色緊身短大衣和旗袍裙刺耀人的眼,頭上包著一塊黃綢巾,打一只蝴蝶結在頭頂上,和武俠小說里的江湖女俠一樣。她的嘴巴兔子樣地閃動個不停,夾雜著有節奏的一陣又一陣的笑聲,扭動著全身好像在跳肚皮舞。
「嗨,你們兩個人怎麼孤零零的在這兒呀?」一只鷹爪搭在王眉貞地肩膀上。
王眉貞沒好氣,說︰「你倒數數看這廳里一共多少人,什麼叫孤零零的?」
王一川扮鬼臉,說︰「我是說,你知道,你們的保鏢怎麼都不見了呀?」
王眉貞不理會,他已經一坐在我們旁邊一個男同學的寫字板上,把人家的卡片和鋼筆都壓住。
「喂,你怎麼了,王一川?」那同學抗議。
「沒關系,你和你的女朋友合一塊用用。」
「豈有此理!」那同學抽去寫字板上的東西,和他身旁的女同學一同到別處去了。
「他的父親在我父親廠里做事的。」王一川的大拇指向後一翹得意地說。邊把那空椅子挪進坐下,一雙腳筆直地伸向我的椅子底下來,我張大眼楮向他一瞪,便忙縮了去。
「蜜斯凌,讓我看看你選的是什麼課?」他地頭搖擺著,駱駝背的鼻子上有滴墨水,成了他身上唯一的書香氣。
我的課程目錄把卡片遮去一大半,他的豬眼楮眨呀眨呀,問道︰
「莎士比亞一門你總該選上的了,是不是?」
我說上學期已經修過了。
「我也念過的,單單RomeoAndJuliet這一篇就夠我想了五六天。但是,那結局可真是太差勁,兩個人都死去又有什麼意思?你知道,尤其是那Juliet,年輕輕的長得又那麼漂亮,說話甜蜜蜜的教人從心底喜歡起。最後那一死,海棠春睡般的。Romeo那柄刀向胸中一插,哎——喲——」
王眉貞忍不住笑了。我知道她不但笑他那怪表情,還想到近日轟動全市的電影︰《羅密歐和朱麗葉》。如果我再問王一川莎士比亞集中的另一個故事,他一定會瞠目不知所答;但我既懶得多話,也不以戳穿別人的紙老虎為樂。
忽然,他湊近我來,低聲問道︰
「蜜斯凌,近來你有什麼心事嗎?你的人眼楮慘兮兮的,和Juliet的一模一樣。」
「王一川,呢幾時見過莎士比亞筆下的Juliet呀!你說那女主角長得和凌淨華像不像?看過沒有?嗯?沒看過我請客!」他說到「請客」兩個字時,全部的自信心又都恢復了。
「我們都看過了!」王眉貞還在笑。
「哦,那麼……對了,我差點兒忘了一件事,我家的一座好大的別墅已經蓋好了。」他拿手一比,打著旁邊一個男同學的頭。「就在龍華那邊,桃花也快要開了。你知道,呃,別墅里全部最新的設備︰酒吧間、彈子房、音樂廳、游泳池,色色俱全,應有盡有。」他的右手切菜刀一樣的一句一下地切過去。「蜜斯凌,到我別墅里去玩玩一定對你有益的,一定會使你這慘兮兮的眼楮快樂起來。你知道,同學們在批評說,看了你的眼楮,怪動心的哩,呃,就象《魂斷藍橋》一樣。」
「王一川,我看你真是滿肚子的電影經了。還有什麼可以搬出來用的?呃?Hamlet?」王眉貞問。
「你說誰?誰叫Hamlet?」他問。
「我叫Hamlet!」那個被他打著頭的男同學說。
「少搗蛋好吧?」他向那個男同學,「這明明是哪一個外國籍同學的名字。」
「是呀。」王眉貞忍住笑,「他說和你一道上過莎士比亞課的。」
「哦,哦,也許他注意過我,我可不注意他的。你知道,同學們個個都注意我,嘻嘻嘻,但是我不喜歡和外國籍的同學打交道,他們身上都有一股羊騷氣。」
「老天呀!她問你的是你看過《王子復仇記》這部電影沒有呀!」那男同學說。
「《王子復仇記》?當然羅,怎麼會沒有看過?那簡直太動人了。記得我上莎士比亞課的時候,呃……呃……」他大約記起來了,呃了半天,呃不下去。
「現在你記得誰叫Hamlet了吧!」那男同學笑著說。
王一川的臉色像豬肝,雙腳一跺立起身來,向廳的那邊大聲地吆喝過去道︰「余在勇,把我的卡片領齊了沒有?」
鐘樓前面的桃花又開得燦爛了。我追念以往的沒有快樂也沒有痛苦地日子,這是不到今天境地不能領悟得到的。
祖母說︰人的一生離不了「苦」,得不到時受渴求的苦,得到時受怕失的苦,失去時受痛心的苦。
我問她︰「女乃女乃,您這一生受過多少苦?」
「和所有的人類一樣的分得我的一份苦。」
「又來了,不會多一些或是少一些?」
「孩子,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痛苦比別人多,快樂比人少。其實,上天是最公平的,貧窮的人為一餐愁,國王皇後為大宴會不夠理想而不高興。如果一個人不知道尋求發自本心的快樂,世上將沒有一個快樂的人。」
「女乃女乃,我不喜歡受苦,如果做人便是受苦,我情願不要做人。」
「孩子,祈求上天給你智慧,只有智慧才能使人月兌離苦惱。」
智慧由「定」得來,祖母說︰「定」由「戒」得來。每一門宗教都有誡條,要世人第一摒除去凡俗的貪欲;愚昧的人以為凡欲的滿足是無上的享樂,卻不知道塵世的享樂像糖衣的毒藥,給人的害處比益處多。生活在混濁的人世的人們,如生活在混濁的水底,如果心中能定,自然四肢輕松升浮上來。水面上的境界,便是大智慧的境界,那不是沉溺濁水中的人,能夠想象得到的。
當年,二十多歲的祖母帶領著兩個幼兒,住在那貧苦的漁村里。也就是同一的村莊,如今我的父親,在教育著兒時友伴們的子子孫孫。十六歲的多寶姊幫同祖母做針線活,向鄰居的漁人換得鮮魚,再換回日常用品和白米。
祖母出身富家,不曾過慣苦日子,一旦遇著貧困,一樣的恬靜知足。她鎮日操勞,夜間油燈如豆,為孩子們縫紉補綴,當她熄了油燈,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心中想的是︰
「這一刻我要入睡了,誰不和我一樣?日光帶走了白晝的一切,苦難和歡樂;全世界的人們都在夢境中,有誰愚昧地怨嘆誰比誰得到更好的夢?夢境有盡,生路無涯!一片一段的夢,織成終生的夢,夢幻越過我的身,哪能在我的心上刻下了斑痕?!」
祖母抱著她的得了急病的小兒子,步行到一里以外的鎮中去求醫。當她到達醫生的診所,小叔父的呼吸已經停止了。她仍舊抱著走回家,一路上星斗滿天。屋後一片竹林,她月兌上的棉衣裹住小尸體,掘了一個三尺多深的土坑,埋好她摯愛的小兒子。她平靜地返回小屋中,為踢去棉被的父親蓋好被。多寶姐醒來了,問就醫的小叔父怎麼樣,祖母答道︰
「死了。」
多寶姐掩面痛哭失聲,祖母走近拍拍她的肩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