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運話說到一半,冷眸凌厲的橫掃眾人一眼,看得他們心里發虛,不由自主收起彷佛想將人拆解入月復的囂張。
「不過丑話說在前頭,你們也不必惦記原叔身後的家產,我已替原二姑娘到了衙門立據,日後這些財產全歸原府尚未出嫁的兩位姑娘所有,旁人無權以『代管』名義佔為己有,包括我本人。」他出示蓋上衙門大印的文書。
「什麼?」眾人大驚。
「你們以為原叔不在了就能任意欺凌遺屬,這是誰給你們的膽子,我朝律法不是讓你們輕賤的。」
若無人出頭,真給人糊弄過去了,她們的委屈又該向誰索討。
謝天運在棄文從軍前也曾是讀書人,讀過好幾年書的儒生,若非突生變故投筆從戎,要拿個功名不在話下,蟾宮折桂並非難事,面對這些人,他滔滔不絕的規矩法理信手拈來,條條有理有據。
「不對,你說錯了,我們原家人的家訓是家主若死而無子嗣承繼,家族有權收回家業,一半歸公、一半分給族人。」不甘心白忙一場的原中寧提出異議,扯出族規這面大旗。
「是呀!兩個女娃能有什麼出息,大堂叔生前雖然對她們疼愛有加也取代不了兒子,女兒終究要嫁人,總不能讓她們把原家家產帶到夫家去,這可是背祖忘宗,對不起老祖宗。」
一名年輕人高喊原清縈、原沁縈是外人,不該霸佔原家人的財產不放,應該全部歸公。
「對對對,沒錯,從古至今,還沒听過女子能分家產的,她們根本不把族人放在眼中。」為了自身利益,又有人不顧廉恥的高喊,想將兩姊妹踩進泥里,再也翻不了身。
「說的對,兩個賠錢貨,我們把她們趕——」面露凶相的婦人更想趕盡殺絕,她只想將兩人的綾羅綢緞搶過來,裁剪縫制成衣,她也想自己能每日穿得像富太太,被人羨慕著,但一只繪寒菊圖的青花瓷茶杯被狠甩在地,破裂的碎片像開得正盛的富貴菊碎了一地,里頭的茶水和茶葉四溢散開。
在場的所有人都心頭一驚,默然地看向摔杯的粉女敕玉手,再看著縴手主人,小聲嘀咕兩聲。
「各位叔叔伯伯、族兄嬸娘,你們的意思清縈明白了,可是清縈剛才說的話你們听進去了嗎?」太久沒發威了,他們都忘了她的牙有多利,以為她變得乖巧,不再凶殘。
「嗄?」什麼意思?
眾人一臉迷惘,有種錯過什麼的不安。
「很好,顯然你們不記得三年前的火燒祠堂一事。」她非常樂意提醒他們,一盡族人之責。
「啊!」一干人如夢初醒,嚇得臉色發白。
祠堂大火之事僅原家人知曉,外人不得而知,就連解家人也一頭霧水,不解原氏族人為何面露恐惶。
「還有兩年前的百人落水事件,洗了個冷水澡過癮吧!今年該送你們什麼才好……」假意思考的原清縈以手托腮,目光清亮。
「別……別說了,我們真的是為了你們姊妹好,我們會善待你們的……」成千上萬的青蛙在身上跳的滋味可不好受。
「為我和三妞好?」她以指輕點面頰,神情像在看泡在水盆里的跳蚤,跳得再高還是在盆子里。「這種昧著良心的話你怎麼說的出口,搶走我爹留給我們的財產,讓我們一無所有的等你們施舍,這叫善待?」
謝天運冷哼,「良心未泯的人不會出現在這里,明知你們已經失去依靠還來壓迫,這跟畜生有何異。」簡直不配為人。
被罵畜生的人面上一訥,不止一人,幾乎所有人都抱持相同目的,他們沒想過兩個孤女將何去何從,只想著原中源身後的銀子,以為叫囂得越大聲得手的銀錢越多。
看了身側的男子一眼,她心口微暖。「跟人講道理,跟他們……你一拳能打幾個?」
打幾個?
眾人臉色大變,倒抽口氣,紛紛以驚恐的眼神看向殺敵無數的龍濤將軍,他們自認腦袋沒刀口硬。
「保家衛國是我的職責所在,我不能對無辜百姓揮拳。」原則上他的拳頭只能對外,滅敵除害。
這話一出,眾人松了口氣。
「但他們不是人。」只是披著人皮的人面獸心。
謝天運像是恍然大悟的點頭。「清兒說的對,不能等同視之,該打的時候就要使盡全力。」
才放下的心又往上提,每個人臉上多了不安。
「放心,我不會讓人打你們,我爹還在那邊看著,我不想他傷心。」她一頓,雙眼看向廳堂的棺木,她只看到棺木的一角上面鋪著繡蓮的錦披。「不過若有人想傷害我和三妞,那便是不死不休的仇人。」
小臉發白的原沁縈緊緊捉住二姊的手臂,即使坐在椅子上也靠得很近,彷佛二姊才是她唯一的依靠。
有人疼的孩子天真爛漫,不解世事,但是在爹死後她才知何謂人情冷暖,以往對她很好、會給她糖吃的叔嬸一夜之間變得好可怕,不是對她視若無睹便是推她、罵她,叫她吃白食的拖油瓶。
她吃府里的白米飯呀!又沒吃他們的,為何大呼小叫的罵人,還想搶二姊送她的玲瓏玉蠲,他們憑什麼?
二姊說一窩賊進府了,她們暫時不能趕人,要等爹爹出殯後再來清算,屆時那些人一個也跑不掉。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把我們當土匪看待了不成,要不是有族人的看顧,你們姊妹能安然無事的坐在這里發喪嗎?」外面的豺狼虎豹更凶狼,盯住原府這塊肥肉便不會松口。
「三堂叔的勸慰真叫人安心,只是不知道會不會引狼入室,前有虎、後有狼,將人啃食得屍骨無存。」她原本想再忍一忍,過了七七再說,可是這些人根本不給她機會,欺人太甚。
以原清縈的脾氣,能忍到今日已是難能可貴,要不是她發現有人潛入她的屋子翻箱倒植,她也不會選擇發難,趁著眾人齊聚一堂時向外宣布「守灶女」的身分,並告知她已選定贅婿人選。
沒有意外的,如她所料,果然掀起軒然大波,這些所謂的族人口風一致,刀口朝向她,用最嚴厲的口氣斥責,以眾志成城的態度阻止她自立門戶,更不許她自行擇婿。
他們要操控她、威迫她,讓她在異口同聲下妥協,繼而從中得利,將她送入不見底的深淵。
「你太不懂事了。」原中寧一臉失望。
她贊同的一點頭。「我不需要懂事,我只要擔起一家之責,不管在座的人是不是對我有所不滿,從今天起,我原清縈便是原中源這一房的嗣女,你們認也好、不認也好,我都是嫡系的守灶女,其他人無權置喙。」
「你!」她竟然硬來,無視族人的非議。
「我,龍濤將軍謝天運,將與清兒不日結為夫妻,在百日熱孝中完婚,我將輔佐她為原府家主,你們若有不一樣的聲音盡管來找我,我會給各位『滿意』的答覆。」借機上位的謝天運順勢而為,佔了贅婿一位。
你來攪什麼局,誰讓你多事!原清縈不快的橫了他一眼,警告他少多管閑事,她還沒決定接受一位將軍為婿。
我是先下手為強,省得你反悔。女子心如月亮,時盈時缺,他討個老婆容易嗎?她得體諒他。
他不想再等上三年,等她服完孝,還是先定下名分拐進門方可安心,他身邊的變數太多,由不得他猶豫。
「你……你們要成親……」解氏囁嚅的開口,聲如蚊購幾乎快听不見她在說什麼。
數十道視線一轉,落在兩母女身上。
「娘不滿意這門婚事?」原清縈在笑著,卻讓人感覺冷意陣陣,她眼底沒有一絲笑意。
「不……不是不滿意,阿運是好孩子,娘看著他長大,只是……呃!我和你姊夫說好了,將你許配給他表弟……」看著女兒越笑越淡的神情,她聲音越說越小聲。
原來在這里等著她呢,難怪自始至終沒開口說一句話,如意算盤早就盤算好了。她在心里冷笑,但面上不顯。「辛苦你了,大姊夫,挖了坑等我往下跳,讀書人的氣節全用在這上頭了。」
「二妹言重了,我只是看岳母愁眉不展,為你的終身大事擔憂不已,唯恐你想得不夠透澈而耽誤自己,這才想法子為她分憂,讓岳母寬心。」他說得合乎情理,彷佛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女婿。
若是臉皮薄的人還真說不出這番感動人心的話,瞧他臉上一閃而過的得意,不難看出他的文人風骨早已化成深沉的心機,用在自己人身上,因著龐大家產而折腰。
「大姊夫,收起你的得瑟,這一招對我而言不管用,既然我已經是守灶女,我娘說了不算,我才是家主。」她的事只能由自己做主,宗族親戚都無權插手,這便是守灶女。劉漢卿目光一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連岳母的話都不听,孝道何存!」
拿「孝」這頂大帽子壓她,不可不說用心良苦。
「劉秀才的眼楮看不見本將軍嗎?當著我的面也敢跟我搶人,你好大的膽子呀!」真是財迷心竅了,一個秀才功名就敢膽大包天,堂而皇之挖他的牆角,果真應驗了那句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看到大將軍出面了,瞳仁一縮的劉漢卿有幾分懼意,民不與官斗,他的確勢不如人,但是……
「當上門女婿可不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你已身居高位又何必為了百姓家的小事而丟了臉面,做兒女的當從母命,豈可不孝。」
他手中的王牌便是解氏,拿解氏當他收攏岳家財產的敲門磚,敲開比城牆還硬的原府大門。
他比任何人都貪心,要的不是一塊分食的大餅,而是拿下整個原府,一粒米、一口水也不分人。
「是呀!二丫頭,娘不會害你,你大姊也說那人好,一定會對你好的,你不要犯傻地扛起不該你負的責任,太累了——」她舍不得女兒吃苦,這是男人的事,一個姑娘家拋頭露面總是不太好。
解氏心疼女兒,不想她苦了自己,一味的逞能,待在後院繡花、做做女紅有什麼不好,女人生來就該溫良賢淑,幫著夫君持家、相夫教子,做好為人妻子的分內事。
她便是這麼過來的,讓出外經商的丈夫無後顧之憂,連女兒都帶出門,把她的性子都養野了,跟個兒子似,時不時的跟在一旁和人談生意,完全不把自個兒當成閨閣女子,讓人好生擔心。
謝天運出聲打斷她的話。「嬸子,別人的話還是別太相信的好,我在你跟前長大的,是原叔親自教我讀書,當我是自家人教導,我的為人你還信不過嗎?什麼表弟的不見得有我好。」
「這……」她一听便遲疑了,養過幾年的孩子自是知其心性,她那時也是真心疼他,當子佷輩養著。
看她有所動搖,劉漢卿連忙加油添醋的補上幾句。「岳母,人不可無信、背信棄義,這門親事是說好的,你若出爾反爾,我如何向表弟那邊交代?你這是陷女婿于不義之中。」
「我……我……呃……那個……我沒想反悔,可是……阿運說的也沒錯……」知根知底的孩子,又肯入贅,想想也沒什麼不好,解氏登時慌了,左右為難,她看誰都順眼,可又下不了決定。
第三章 守灶女能頂門戶(2)
「娘,听我的。」一道女聲清冷的揚起。
「二丫頭……」她眼眶一紅,蓄上眼水。
原清縈眸色清冷的看向在座的每一個人。「要和我過一輩子的人,至少要我看得上眼,姊夫口中的表弟不就是青樓常客範長義,為人放蕩、生性好賭,高不成、低不就的游手好閑,姊夫若覺得他好就把自個兒妹子嫁給他,表哥表妹親上加親不更是佳偶天成。」
劉漢卿臉上一黑,差點爆粗口飆罵。他想要嫁了礙事的小姨子,可不是害自家妹妹。
「我的親事我自有打算,不勞諸位操心,再過幾日父親便要入土為安了,以他的事情為先,旁的事過後再議,還有,不要再潛入我屋里找爹留給我的身後物,不妨告訴你們,東西的確在我手中,錢莊取錢的印信、金庫的鑰匙,幾大口箱子的金元寶、銀錠子,還有一匣子的契紙……」
有本事來偷呀!她言下之意便是如此,不把這些跳梁小丑看在眼里,一張張貪婪嘴臉實在面目可憎。
「爹……」
連夜從千里之外的名劍山莊趕回來的原清縈眼中泛淚,看著躺在床上氣若游絲的父親,發酸的鼻頭微抽著。
才半年不見,原本豐神俊逸的他居然瘦得見骨,兩頰額骨高高隆起,眼窩凹陷,面無血色,雙唇裂開帶著暗紫,全身的肉幾乎不見了,只剩皮包骨的直喘氣。
這是她一向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爹嗎?
原清縈傻眼,難以置信,如斷線珍珠般的淚水不住地由凍紅的面頰滑落,淚如雨下。
「……你呀!哭什麼,爹不是還……還沒死嗎?至少你趕得上見爹最後一面,不留遺憾了……」沒能見她披上嫁衣,風風光光的嫁出門,他心里還是有一點點遺憾。
若能再活久一點就好了,他能做更好的安排,可惜老天爺不允許,總喜歡捉弄雲雲蒼生。
「不許亂說話,女兒還沒學成歸來,你得撐著,不能讓我半途而廢,我……我沒哭,是風大,吹紅了眼楮……」她沒半點姑娘樣的用手背擦淚,強裝笑臉。
將死之人自知時日無多,也就這一時半刻了,怕來不及交代後事的原中源抬起骨瘦如柴的手,想撫向女兒的臉卻力不從心,抬到一半便無力滑落,一雙勻稱素手連忙緊緊握住。
「听爹說……」
「不听、不听、我不听,你好好養病,等病好了我再听你說,你想說多久都行,我不走了,留在府里陪你。」父母在,不遠游,她太不孝了,為了自己小小的念頭竟然未在雙親跟前盡孝,作著俠女夢遠走他地。
不過是一場風寒而已,怎麼會變得這麼嚴重,竟將鐵錚錚的漢子折磨成掛著皺皮的骨架子,病得下不了床。
「乖,听話,讓爹把話說完,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他眼皮漸漸沉重,為了女兒而努力睜開。
「爹……」她不想哭卻泣不成聲。
原中源氣弱的笑著。「別難過了,人終將有一死,爹只是早走了一步,不能看你嫁人,有個好歸宿……」
「不嫁,我幫你撐起這個家,我不是你女兒,我是你兒子。」她性格剛強,不輸男兒身。
一听女兒這孩子氣的話,他笑著笑著眼角流出一滴淚。
「听爹說,爹死後咱們那些宗親肯定不會好好待你們母女,他們眼饑爹留下的偌大家業已久,爹怕你們受到虧待,已做好安排,爹就只告訴你,你娘她……」他嘆了口氣,說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