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有許多波斯邸、珠寶店、貨堆酒肆和衣、燭、餅、藥等店鋪子,李衡強捺著心里火燒火燎般的焦灼,肅著臉親自在各坊門衛兵詢問可否有看見大理寺辦案人員過坊?
隨著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李衡額際的汗水也點點滾落,他向來氣定神閑冷靜從容的面龐漸漸發白……
他今早上朝前,就該命清涼先去大理寺看著她——
不!昨日,就不該同她嘔氣的。
李衡內心苦澀懊惱自責交戰,滿腦子想的都是她莫不會是被歹人給盯上了?甚至,是他朝堂上的政敵,抑或是他這五年來辦過的大案所惹下的仇家……
「……大人怎麼會在這里?您不是上朝去了嗎?」一個清脆迷惑的熟悉嗓音響起。
這聲音的出現猶如天籟之音,李衡一僵,緩緩地轉過身去,微微發紅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她。
曹照照從酒肆里拎著一小壇子醋走出來,仰望著他,先是詫異愕然,隨即被他「惡狠狠」的目光嚇住了!
電光石火間,她這才想起昨天兩人已經不歡而散……
曹照照心髒一縮,連忙縮著脖子腦袋抱緊壇子,就想假裝自己剛剛什麼都沒出聲兒地悄悄開溜。
白痴喔,李衡昨天已經把話撂得那麼決絕明白了,只差沒有割袍斷義,高喊一句——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她怎麼就腦子不好使的又自己屁顛屁顛地湊上去了?
只是她才想偷溜,剎那間整個人忽然被他從身後緊緊地環抱住了!
她腦子轟然作響,瞬間傻在當場……
背心緊貼靠著的溫暖又強壯如鐵胸膛怦怦、怦怦……劇烈心跳和熱力同時輻射沁透了她的肌膚,腰間被他的長臂牢牢箍住……她屏住呼吸,只覺敏感柔軟的耳畔傳來男人灼熱的氣息……
「你,氣死我了。」他咬牙切齒,低沉喑啞嗓音里有著深深的慍怒和……寵溺繾綣。
曹照照整個人像是黑夜中突然被車前燈照到的小動物一樣,瞪大圓眼楮,腦中一片空白。
「我,我今天也沒干啥惹您生氣的壞事啊……」她腦子還渾渾沌沌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求生欲本能發作,搶先宣示清白。
「閉嘴,別動。」他擁得她更緊了。
李大人這是……這是……這是……
曹照照忽然口干舌燥起來,有個瘋狂的、極度荒謬的念頭跟平溪天燈一樣閃著光亮,搖搖晃晃冉冉升空……
四周人們也看呆了,下一瞬忽然響起如雷鼓噪叫好聲,還有人樂呵吆喝著親個嘴兒……
李衡回過神來,雙耳頓時燒紅如血玉,平素堅如磐石泰山之安的氣勢也不見了,流露出一絲罕見的羞赧,如觸著了電般猛地放開了曹照照……只不過很快又改為大手緊緊攥握住了她的小手。
曹照照震驚地低頭看著自己被他牢握住的手……這就是,傳說中的十指緊扣?
雪飛和炎海、清涼也震驚不已,可終究比阿郎快一步反應過來,忙做了個手勢,李府的侍衛小隊很快默契十足地將阿郎和曹司直圍進了保護圈內。
「大人你……」曹照照腦袋瓜變成了坨漿糊,心跳加速,有個聲音跟土撥鼠一樣瘋狂尖叫——
啊啊啊啊啊他肯定喜翻你啊啊啊啊啊!
「跟我走。」他堅定地牽著她。
「可……柳仵作還在等著我……」她結結巴巴,月兌口而出。
他深邃眼眸一凝。「嗯?」
曹照照這才慢慢恢復思考能力,盡管小臉還紅著,胸口嚴重心律不整,不過已經能正常說話了。「我們……咳,在附近的巷子又發現了一具尸體,柳仵作帶了皂角和蒼術,可醋不夠了,所以我才來幫他買醋的……他和尸體還等著我呢。」
——又有第二樁命案?
李衡也立時回到大理寺卿的身分,目光凜冽。「在哪里?」
她趕緊領路,卻在走了兩三步後忍不住又偷瞄了兩人依然牢牢十指緊扣的雙手……差點腳下一個踉蹌。
按娘喂!
他嘴角笑意淡淡揚起,卻再也平復不回去了,連眉眼都是抑不住的愉悅。「當心,別又冒冒失失的,若扭了腳踝怎麼辦?」
「大人你這是……」她不敢再看,只好跟縮頭烏龜似地努力把視線全放在自己有點同手同腳的步伐上。
……被哪個風流小郎君奪舍了嗎?
「對不起。」
她愕然抬頭。「啊?」
李衡大手緊牽著她,步履泰然從容優雅,嗓音低沉歉然。「……昨日,是我不好。」
她不知怎地鼻頭一酸,心也澀澀軟軟亂糟糟了起來。「……那個,不是的,大人您已經很好了,是我自己……不知好歹,其實您對我足夠好了……」
——在熱鬧喧嚷的西市中,在李府護衛重重簇擁下,整個世界彷佛被遠遠地隔開了,只剩下了他們倆,大手牽著小手,高大的男人護著嬌小的女人,一個害羞,一個赧然……彼此之間聲音低低的,入耳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照照,我心悅你。」他沙啞道。
她耳際隱隱嗡嗡然,卜通卜通的激動心跳聲逐漸巨大到好像全天下都能听見……
照照,我心悅你。
短短六個字,猶如夜里大霧彌漫不辨方向的海上,突然有一道強烈的燈塔光芒瞬間破霧而來,驅離所有黑暗不安和孤獨飄蕩,也消融了她這些日子來的惶惑忐忑、自我懷疑和自我嫌惡……
曹照照忽然有想哭的沖動。
原來呀,真的不是她自己一個人拿錯了劇本在演獨角戲……
原來她從他身上,從他們日日相處相偕辦案間,那隱隱約約、恍恍惚惚、似有若無的曖昧不明和怦然心動……不是自己妄想出來的?
只是,巨大的驚喜來得太快……她在最初的狂喜過後,還是有種不踏實的懸浮飄忽感。
「大人你,」她鼓起勇氣,仰頭望著高大的他。「……確定?」
「確定。」李衡低頭凝視著她,眼神溫柔而專注。「你信我嗎?」
她小臉不知不覺熱燙成了熟透的果子似的,結巴道︰「我……也沒說不信啊,可是……什麼時候?您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喜歡上我的?」
他英俊端肅的臉龐也浮上了一抹霞色。「不知道。」
「……」她罕見羞人答答的小臉瞬間一僵。
「不,我是說,應當是很久了。」他連忙解釋,嘴唇有些發干。「只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第13章(2)
看著他難得羞怯不自在的模樣,曹照照心里一甜,突然莫名蹦出了種想耍流氓的沖動——
「這就是傳說中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嗷嗚!好言小啊啊啊啊!
誰知他听著這兩句話,神情一怔,霎時竟有些痴了,反覆回味。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確是如此。照照,你竟能一語說中我心底所思所想,沒想到……」
面對他驚艷贊嘆的目光,曹照照臉更紅了——不過這次是給心虛的。這兩句被廣泛運用在各種言情小說里告白的,乃是出自明代名劇作家湯顯祖的「牡丹亭」里的絕美佳句。
而他該不會誤以為她是那種出口成章詠絮之才的美少女吧?
「這不是我自己想的,是一位湯先生說的。」她趕緊申明,拒絕當那種胡亂剽竊後代名家詩詞還沾沾自喜的穿越女主。
「湯先生?」李衡腦中飛快搜尋著印象中所有湯姓的詩作大家……
「您肯定不認識——」她不忘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干笑,心一虛,話就多。「您是知道的,我沒有那種文學底蘊啦哈哈哈哈,我連‘長安萬庶雜談’的序文都看不完,十個字里面起碼三個字不會念,怎麼可能寫得出這麼美的告白情詩呀?」
她嘿嘿哈哈的笑瞬間把情絲纏綿曖昧繾綣的氣氛一掃而空,頃刻間變成了眼前有三只烏鴉啊啊啊地飛過的那種……
李衡眸底的溫柔剎那被滿滿的笑意掩沒了。
「或許,我知道答案了。」他低聲道。
「欸?」
他凝視著她,眸光閃閃。「那你呢?」
「我什麼?」
「你可也……」他聲音輕到彷佛一根羽毛,霎時搔得她心尖兒一顫。「……心悅我?」
這一瞬間,曹照照終于展現了身為二十一世紀現代獨立女性的颯爽灑月兌,勇敢地仰起頭迎視他專注深邃的眼神——
「嗯啊。」
「嗯……啊?」他愣住,微微費解。
「我也喜歡你。」她紅著臉,咧嘴一笑。
他黑眸剎那明亮如皓日燦陽,怎麼也抑不住直直往上飛揚的嘴角。「那——」
「開始交往吧!」她抓握著他的大手,快樂地舉高高搖呀搖。
「……交往?」
「對!」她眉開眼笑,好想要對著全世界……不對,是全長安大喊三聲——
老娘終于有男人追啦!終于不再是單身狗惹!而且我男人全長安第一帥嘿嘿嘿!
曹照照眼角眉梢的笑容已經逐漸趨向猥瑣……咳。
兩年多來,李衡雖已習慣了她時不時冒出的古怪用語,可這里的「交往」顯然與他一貫認知的「交往」不同,所以他為求慎重,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再度嚴肅求證——
「你所謂的交往,是願意和我在一起,入我李府,做我李家的人?」
她心髒怦怦跳,猥瑣笑容都被嚇憋回去了,「那個,進度條……進展不用這麼快吧?」
「你不想嫁給我?」他英俊沉肅的臉登時一緊。
「我們才剛剛互相告白。」曹照照也很是理直氣壯,她可沒想過要閃婚這麼新潮啊!
「既已倆心相知相許,為何——」向來氣定神閑的李衡有一霎地急了。
就在此時,巷口繞出了一個長相秀氣的青衣男子,在看到曹照照的剎那明顯松了口氣——
「曹司直你可回來……大人?」
李衡心神定了定,迅速回復了沉著精明干練,目光冷靜。「柳仵作,受害者在何處?」
「回大人的話,就在巷子盡頭。」柳仵作趕緊領路。
眼見熱騰騰剛出爐的男朋友很快就切換回辦案模式,稍稍遲疑後,只得松開了手,習慣性地袖手負于身後,大步往前。
曹照照看了看自己被放開的那只小手,再看了看前頭高大頎長的紫袍美男子,眼角抽動了一下……
「你個直男……」她咕噥,後來還是自動自發地跟了上去。
好吧,上班期間,公事重要。
巷子盡頭躺著一個五官鮮血淋灕慘不忍睹的男子尸體。
曹照照把那一小壇子醋交給了柳仵作,看著柳仵作老練地用隨身的一疊桑皮紙以酒醋沾濕了,一一貼在男子被解開衣衫的頸項、胸口、腋下等處。
李衡來到尸體身邊,單膝抵地,仔細端詳死者翻紅幾可見骨的臉……濃眉緊皺。
「他被剝去面上的皮了?」
「是的。」柳仵作恭敬道。
曹照照在旁邊,還是覺得不忍卒睹,凶手手段太殘暴,幾乎是凌虐式的殺人手法。
凶手如不是想抹去受害者的臉,不教人看出此人真實身分,就是……凶手是個連環變態殺人犯?!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初勘驗後,便讓人把死者送回大理寺。」李衡神色嚴峻,起身道︰「長安縣不是還有一樁命案尸首待查?你二人在此已耽誤太久了。」
「大人,我等知錯了。」曹照照和柳仵作一臉愧疚。
「大人,死者男,二十歲上下,身長六尺二寸,軀體勻稱康健,無明顯胎記,以手腳和全身皮膚細致狀態來看,出身應當不錯,他右手拇指、中指側有繭子,應該是長時間使用毛筆所致。」曹照照趕緊報告。「——對了,據尸僵程度研判,死亡時間大約過了四個時辰。」
李衡看著她兢兢業業的小模樣,眼神一柔,溫和道︰「嗯,好。」
她眨眨眼,接觸到他的眼神後忍不住心神蕩了蕩,做賊心虛地低下了頭,省得被旁人瞧見他倆的眉來眼去。
……這種遮遮掩掩偷偷模模的辦公室戀情,也太刺激惹!
「不過,我覺得有件事很蹊蹺……」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又猛然抬頭。「這條巷子並不十分偏僻隱晦,死者被棄尸在這里想必時間也不長,否則很快就被人發現了,也輪不到我和柳仵作撞見。」
李衡看了看這條巷子兩側,是一排排屋舍的後門所在,巷子盡頭就是渠流,此渠流方向可通往曲江池……
長安城建築如同星羅棋布,坊市和坊市之間規劃嚴明開闊,所有河流渠道圍繞縱橫。
他面露深思。「這不是棄尸。」
「不是棄尸?」她納悶。
「如若單純只是想棄尸,何不再前行幾步將人擲進渠流里便罷?」
眾人恍然大悟。
「對喔!」曹照照和他向來有默契,接口道︰「如果想毀尸滅跡,扔進渠流里無論是沉于渠底或是順流而下,等發現的時候也不知哪年哪月,尸首更加叫人無法辨認。」
「死者,是凶手故意讓人發現的。」李衡高大修長的身形緩緩跨了幾步,指著地上痕跡道︰「凶手剝去死者面皮,刀法純熟細膩,非短短一兩個時辰即成,疑似以單輪木推板車運尸至此……」
眾人順著他的手,看向小巷石板鋪就的地面,淺淺塵土上,依稀有仔細觀察才能察覺的車轍印。
李衡看著地上車轍印在死者尸體旁印子稍重些,顯是停下的時辰較久……而後車轍印一路消失在渠流邊。
「雪飛,領人在此處打撈板車。」李衡揚聲道。
「喏!」雪飛做了一個手勢,侍衛小隊中有幾個迅速出列,也不用換上水靠就敏捷靈巧地一一躍入渠流中。
他們幾名都是水性極佳,擅長水下搜索之人。
曹照照看得目瞪口呆滿眼驚嘆,差點控制不住瘋狂鼓掌大聲叫好的沖動。
——媽耶,這是唐朝版兩棲突擊小隊吧?
「炎海,你帶人先清查一遍此處所住百姓相關戶籍、租賃等等細情,尤其是萬年縣、長安縣所有屠戶。」李衡吩咐道。
「喏!」
柳仵作這頭,則是掐著點兒小心地將干透的桑皮紙揭開,卻一無所獲,額頭有些冒冷汗。「大人,死者除了尸斑外,全身不見任何異常的瘀傷,方才小人也檢查過他的口鼻耳均無出血的痕跡。」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只可能是被剝去面皮,失血過多而死?」他盯著柳仵問道。
柳仵作吞了吞口水,拱手道︰「小人不敢妄作揣測,然而即便是死者的舌苔、指尖也未有中毒發黑……所以也推斷不出,他究竟是生前抑或是死後才慘遭人剝去面皮?」
「他是死後才被凶手下手剝去臉皮的。」曹照照忽然道。
李衡和柳仵作同時望向她,目光專注。
「怎麼說?」
「他極有可能是被人迷昏的,但凶手應該不是趁他昏迷的時候動手切割剝皮,因為那樣的過程中人會活生生痛醒過來,也會因巨大痛苦和求生本能而猛烈掙扎,掙扎就會留下大片摩擦傷,紅腫出血,至少也會產生瘀青。」她以跟過好幾台刀的外科護理師經驗,做出相關研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