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名才人懸梁自盡,被發現的時候門窗緊閉,負責調查的大理寺陸大人和北衙禁軍統領鄒將軍一一查看過,屋內沒有半點打斗或掙扎痕跡,門又是由內拴實的,因此判定該名才人當是自行投繯無誤。
恰巧那時面色不豫的聖人帶著清俊稚女敕的小李衡,也來到了才人所居處所,小李衡看著里頭敞開的房間,梁上那只垂落的繩結,下首的凳子,被抬下來的才人尸首,忽然說了一句——
「她是死于他殺的。」
眾人大驚。
聖人目光銳利起來,低頭道︰「玉衡,你怎知她是被人殺害,而不是自盡而亡?」
「回聖人的話,」小李衡板著臉的模樣有說不出的可愛,卻神情嚴肅道︰「您看,才人身量約五尺八寸,那梁和繩結及凳子的高度,才人要自己吊上去,和墊腳的凳子之間卻還差上十多寸……難道才人是憑空一躍,把脖子準確套進繩結里去的嗎?」
他這話一出,眾人瞬間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是呀!若按才人身量和繩結跟凳子之間,確實差了好一段距離,踮高腳尖也構不上繩結,又如何能穩穩地把自己給套上去吊死呢?
聖人兩眼灼灼,絲毫不掩其中驚喜贊賞之色,撫短須大笑。「好,果然是朕的玉衡郎,眼明心亮思緒敏捷……陸卿和鄒卿,你二人可要再重新勘查一次現場?再好好思量思量?」
陸大人和鄒將軍額上冷汗迸出,忙下跪拱手,「是臣等疏漏了,臣等有罪!」
「哼,」聖人似笑非笑。「兩位卿家若是能擒住凶手,自然有將功贖罪之說,倘若查不出……」
「請聖人見恕,臣等定然速速捉拿凶手歸案!」
聖人眉頭不滿地微挑,卻在低頭看著小李衡的時候,露出笑容。「玉衡,那依你所見,這凶手有可能是什麼樣的人?」
小李衡看了有些難堪,卻也眼巴巴望著自己的陸大人和鄒將軍,遲疑了一下。
「別怕,縱然是說錯了也不要緊,朕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小李衡仰望著他。「那聖人可否容玉衡一觀現場和死者?」
聖人沒想到這小家伙當真如此膽大,死人也不怕,而且氣定神閑沉穩得渾不似個年僅十歲的小少年,不禁心下大為稱許,點點頭道︰「朕準了。」
「謝陛下。」
小李衡小心翼翼謹慎地先檢查了死者,從頭到腳,尤其是頸項勒痕之處,然後又進屋內轉了一圈,最後出來時,神色肅然地拱手道——
「稟聖人,玉衡猜測這凶手許是個身材高大之人,這才能有足夠的身量和力氣把才人套上繩結,做出這投繯自盡的假象。」
眾人大驚。
聖人疾問道︰「你還看出了什麼蹊蹺?」
「回聖人的話,」小玉衡繃著清俊稚氣的臉蛋。「屋內有一扇窗戶看似關得嚴實,可玉衡試過了,那窗欞做了一處巧妙的設計,是從外頭就能落栓的……窗框里外下方有一點不起眼的紅色泥漬,想必是凶手翻窗出入時留下的。」
聖人神色越發凜然嚴肅起來,對于他的分析研判更加重視了七分。「還有呢?」
「才人脖頸上只有繩索勒痕,自下巴沿著耳後往上,符合上吊致死的跡象,但後頸也有一處輕微的紅暈瘀青,像是被人自後頸劈暈了才套進繩結的。」
「你的意思是……」鄒將軍挺直了身子,虎眸瞪大。「凶手是身材高大習武之人——難道意指是禁軍或羽林衛中的哪個混帳干的?」
小李衡對著鄒將軍,不慌不忙,不卑不亢。「這點玉衡不敢妄言,不過鄒將軍可以查一查巡防此處的衛士,看看有沒有人靴子底下沾了花泥……」
「什麼花泥?」
「我方才推開窗看,外頭植了一株桃花樹,正是盛放時分,而昨夜恰恰好落了雨,桃花樹下花瓣泥濘,此人自窗台進出,靴底自然無可避免會沾上些。」
「本將軍馬上就去徹查!」
聖人看著小李衡,神情忽然有一絲古怪,後來領著他回御書房的時候,忍不住問道——
「你這是,影射朕後宮的才人和衛士私通?」
原是侃侃而談、成竹在胸的小李衡一時被難住了,仰望著聖人,干淨的大眼楮里透著茫然。「私通?」
「……」聖人瞬間有種教壞小孩兒的心虛感。
「敢問聖人,私通為何意也?」飽讀經綸的小李衡自幼以來看的都是聖賢書、听的皆是金石語,何曾听過這一陌生的詞,一臉虛心求教。
王公公偷偷瞄了一眼耳朵浮現可疑紅色的聖人,忍不住低下頭,肩頭微微抖了抖,給憋笑的。
咳,不應該不應該,真真是大逆不道啊!
「……皇後剛剛命人來說備好了茶宴,宴上有上好的綠牡丹,這好花當有好詩詞來配,小玉衡跟朕去赴宴,今日可得多做上幾首好詩才行,走走走。」聖人腳下如飛,還不忘對王公公甩了個眼神。「——朕的玉衡郎人小腿短,王福你抱他!走得快些!」
「喏,老奴遵命。」王公公笑嘻嘻地一把將小李衡抱了起來,也不顧小人兒那僵住的表情……
——後來捉到了行凶之人,果然是巡防的衛士,他和那名才人私通,誰知才人有了身孕,他怕事跡敗露會連累自己,便索性殺了才人以絕後患。
聖人知道此事之後勃然大怒,狠狠削了鄒將軍一頓,轉頭就厚厚賞賜了小李衡一番。
王公公想著當年那小小一點兒只到自己腰間的孩子,今日卻已然長成高大修長正直穩重的寺卿大人,不禁感慨又欣慰。
聖人吃完了櫻桃,淨了淨手,正色地看著李衡。「玉衡,你那日飛隼傳書上的密折,朕都看了……依你研判,蜀王可有涉入其中?」
李衡頓了一頓,烏黑深邃的目光坦誠地望向聖人。「臣目前無法給聖人證據確鑿的答案,只是在真相水落石出前,當以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
……意為獎賞如有可疑,仍然給予,所以廣開恩德,刑罰如有可疑,寧可免刑,所以慎重刑罰。
聖人吁了口氣,威嚴的臉龐掠過一絲復雜之色。「你向來嚴謹審慎,朕深信之,如若,最後種種證據顯示出蜀王有所歧念異動,朕也不會縱了他。」
「聖人英明。」李衡拱手,目光真摯。「不過聖人放心,臣按目前蛛絲馬跡查察至今,蜀王雖有些行止可疑有失妥當,但若由此研判蜀王有異心,當也不至于此。」
聖人頓時心下一松,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頭。「好,好孩子,朕就知道愛卿處事公正無私,必不會因著和太子私交甚篤,就失了本心。」
李衡恭敬垂首行禮。「聖人勵精圖治、勤政愛民且恩澤天下,太子則仁厚誠孝,忠心侍君父,友愛手足……然臣是聖人的臣子,是我大唐的司法刑獄官員,事事本當按法度公義而行,自不敢有半點私心。」
「好!」聖人龍心大悅,這下越發滿意地親自牽起他,堅定有力道︰「你且安心去查,萬事有朕在呢,朕就是你的靠山!」
「謝陛下。」
第13章(1)
李衡出了皇宮內廷,恰巧和一個身姿英挺尊貴的少年在廊下相遇。
「衡,拜見九皇子。」
俊美少年熱情地道︰「玉衡阿兄太多禮見外了,連父皇和太子大兄都舍不得受你的禮,何況是我呢?」
李衡笑笑,並不把九皇子親昵的話語做態往心里去,依然淡然爾雅地問︰「九皇子也才剛出宮?」
「是呀,我阿娘最近胃口不好,我常常得進宮哄著才肯多吃那麼幾口。」九皇子嘆了口氣,有些發愁。「說來說去都是六哥不好。」
李衡微微挑眉,不動聲色。
「他在藩地上那些狗皮倒灶的事兒都傳回了長安,阿娘惱他做派豪奢性子魯直,給門下賣了都還幫著數錢呢,偏生阿娘也不好多管……這不,擔心得飯都吃不下了。」
「九皇子莫擔憂,蜀王就藩十年有余,早就能獨當一面,連聖人都放心,楊妃娘娘也不必太過操心了。」李衡溫和地道。
九皇子眸光一閃,還是苦著臉道︰「玉衡阿兄,連你也拿我當小孩兒看,還與我說客套話……」
「臣沒有這個意思。」他微笑。
九皇子胡攪蠻纏了大半刻,見李衡依然油鹽不進,也不免有了一絲急躁,「玉衡阿兄,您就坦白跟我說說,我阿兄不會有事吧?」
「九皇子何出此言?」
九皇子自知自己此番動靜,看在這個狡猾如狐的「玉衡阿兄」眼中,恐怕早就窺透了異常……只得頹喪老實道︰「我和母妃都知道阿兄性情粗豪,好大喜功,行事有種種不妥當,最容易被人拿來做靶,我們是勸了又勸,攔了又攔,可阿兄若是這般好規勸的,當年還用得著被父皇一氣之下早早發落到藩地嗎?」
蜀王當年也算是長安一霸,偏偏志大才疏,也沒少仗著皇子的身分在外頭招搖,還險些扯進了買官蠰爵的大案中。
若非如此,聖人也不會狠狠杖責了他三十廷杖,發往藩地。
聖人早就料定,以他這樣的腦子,若遇著幾個心懷不軌之人存心謀算,日後還有闖出大禍的時候。
只是……
九皇子咬牙切齒,壓低聲音道︰「母妃去歲收到了阿兄的密信,信里喜悅之情溢于紙外,只說往後定會讓母妃過盡奢靡榮華的好日子,還讓母妃不用再在宮里戰戰兢兢,一個銀錢得掰做兩個花……玉衡阿兄,不怕你笑,母妃自收到了這一封密信後,整整病了大半個月,你若不信的話,大可調宮中太醫署的脈案一覽。」
「九皇子慎言,宮中貴人脈案,豈是外臣可窺之?」李衡目光凜然。
九皇子自覺失言,俊俏少年臉龐愁苦之色更深了。「是我一時心急說錯話了,我、我只是想玉衡阿兄明白,我們母子二人在長安的處境,還有我阿兄……他不是個壞人,他只是太輕易受人蠱惑了。」
「九皇子這番話,如何不對聖人坦然相告?」李衡神情和緩,低聲道︰「父子之間又有何不能說的?」
「在阿爺心中,恐怕信重你這個外臣還遠勝過我這親兒。」九皇子扁嘴。
「九皇子!」他打斷九皇子的話,神情端正溫和而嚴肅。「聖人是明君,也是慈父,帝王心胸寬大能容天下九州江海,可他的心也是肉做的,不該一片舐犢情深卻遭兒女誤解……若九皇子當真如此想差,未免也太辜負聖人一片慈愛之心了!」
九皇子沒想到消息沒打听著,反倒被李衡不輕不重地給訓誡了一頓,最後,也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悻悻然離去。
遠遠隨扈在後的雪飛這才悄然上前,執手道︰「阿郎,馬車到了。」
「嗯,回大理寺吧!」
「喏。」
然而他和九皇子在無人幽廊下短短踫面談話的內容,立時就被送到了聖人的龍案前。
「聖人?」王公公提心吊膽地看著聖人面色漠然。
聖人半晌後,緩緩長舒了一口氣,神情澀然中又有著隱隱欣慰,感慨道︰「朕就知道,沒有白疼了玉衡。」
那白疼的是誰……
王公公完全不敢搭聲。
聖人側首,「慶元府里那頭搜查得如何了?魏長風謀劃了那麼多年,通府上下就沒有一個長了眼楮耳朵的?」
「回聖人的話,」王公公戰戰兢兢地將一只密折呈上,「這是方才左衛葉大將軍遞回的密折。」
聖人緩緩展開,目光凌厲,霎時笑了。
「這線頭,都查到皇後頭上了。」
「陛下……」王公公一抖,忙跪下。
「你這老貨慌什麼?」聖人淡淡然道︰「朕還不至于因著慶元府里幾個老嬤嬤的胡言亂語,就懷疑上了朕的皇後,也不會這點‘秘聞’,就砍了你這顆狗頭。」
王公公更害怕了……
「上頭說,二十年前沈陽王起意叛亂,是因為和皇後有私,連太子的生辰都可以被他們拿來做文章,哼!慶元被魏長風美色所迷,公主之尊也不要了,父母兄弟也不認了,至死都是個胡涂蟲!」聖人憤怒將密折狠狠重擲在地,目光陰沉。「——葉縝就信了這些鬼話嗎?拿它來搪塞朕?」
王公公哆嗦著拾起了密折,抖著手呈上。「聖人息怒……」
「讓他再給朕往里刨查!」聖人冷冷地道︰「若僅憑著幾個該死的婦人嚼口舌,便誤以為此案涉及皇後,便不敢再深入詳查,如此不正好中了幕後之人的詭計?」
「喏!喏!」
無論在背後謀算的黑手是誰,肯定知道二十年前他曾與皇後有過齟齬,也知沈陽王當年和他同時向先皇求娶皇後種種內情……
聖人眼神越發陰郁森冷。
剝皮案
李衡出了皇宮內廷,乘馬車回大理寺。
車輪骨碌碌聲中,他若有所思,片刻後淡淡一笑……
「果然,大明宮出生的孩子,沒有一個是簡單人物。」
馬車終于在大理寺門口停下,才剛剛下了車,就見一名身材矮胖和藹的老人聞訊匆匆迎上來。
「大人。」大理寺少卿盧文大人急忙拱手作禮。
盧大人平時笑呵呵老好人模樣,實則精明干練心思玲瓏,上回曹照照就是被他老人家給坑的……咳。
「盧公免禮。」李衡看著他,蹙眉問道︰「怎麼了?」
「京兆府今晨緊急請調甲字柳仵作和曹司直前往長安縣協理偵辦一樁剝皮懸案,下官允了。」盧大人將此案相關的刑部卷宗遞上,有些憂心地道︰「此乃正常借調,本是小事,不該驚動大人,只是自大理寺到長安縣也不過一個時辰便可到達,可……」
——大理寺位于長安城西北角處的義寧坊,萬年縣和長安縣則以皇城朱雀大街為界,街東五十三坊屬萬年縣,街西五十五坊則屬長安縣。
他心一突,目光犀利。「快說,可是曹司直……和柳仵作出什麼事了?」
「不不不,不是出事了,應該不會有事,只是……」盧大人吞了口口水,忙解釋道︰「京兆府捕快剛剛來問,沒接到他們二人,莫不是恰恰錯身而過了?可不應該啊……這都過了一上午了。」
「來人,備馬!」他臉色瞬間變了,猛地轉身大步疾奔而出。
「喏!」清涼迅速領命,稍息間已匆匆牽著李衡的坐騎急至。
「雪飛回府,調一支小隊跟上來找人!」他身姿迅捷俐落地翻身上馬,嫌官帽礙事,隨手一擲由雪飛接捧在手。
「屬下明白。」
李衡策馬疾馳,炎海和清涼急急打馬跟上……
各坊市熱鬧非凡,萬商雲集,可人越多,李衡越是心急,他不能因著兩人尚未被證實失蹤,便命全城武侯和不良人加入大肆搜索,並非他不願或無權,而是唯恐自己的關心則亂,反倒害了曹照照成為眾矢之的。
很快的,李府的侍衛小隊也緊跟著追隨而來,老練地呈扇狀開始搜尋他們二人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