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都沒想過、也不敢奢望,能得到一個敬他、重他,溫暖又貼心的好孩子,對他不曾有過一句怨言,一心只想著榮耀他、不教他蒙羞。
「不要再講敗家這件事了啦!」小時候常听叔叔掛在嘴邊講,以為那是叔叔對他的期許,害他一度立志要當敗家子。
「無所謂。這一切我難道還能帶走嗎?終歸是要留給你的,你怎麼用都好。」拼搏了太半生,為的是給家人更多的保障,他只慶幸,不是以他最害怕的方式去耗盡資產,還能夠敗家,他甚至認為是種最低限度的幸福。「到時候,只要在你媽身邊留個位置給我,身外之物什麼的不必太費心,讓那箱物品陪我入土,這樣就夠了。」
人的一生,最終不就是這方寸之地?身邊有她,有滿滿的回憶,足矣。
他在交代遺言。趙知禮听懂了。
他們從不避談身後事,這一日早晚是要來的,有些話早早交代清楚,也免得小輩們慌了手腳。
「嗯,我都記住了。」上一回說起這事,是在母親入院時,都十年前的事了,叔是怕他忘了嗎?
他們後來又聊了許多往事,就像從前那樣,年幼時,拎著一件小被單去蹭睡,叔叔一次都不曾把他丟出房外,長大後,在外頭壓力大,改拎兩手啤酒前去徹夜談心,一窩就是一整夜,像是回到過去,一開聊就停不下來。
從出生聊到結婚,從涼亭聊到餐廳,吃完飯,泡上一壺茶,繼續聊。
他抱怨,自己沒有什麼不能對叔叔說的,叔叔卻瞞了他許多事,不公平。
「對了,還有一件事啊,我一直不敢問你——小舞阿姨是不是暗戀過你?」
「沒有的事,你在八卦什麼?」
「最好是沒有啦,那是小舞阿姨有一次喝醉自己說出來的。」現場的大人臉都綠了,難怪小阿姨特別疼他,又忒愛調戲他,原來是父債子還來著。
「你沒跟你媽亂嚼舌根吧?」
「我哪敢。」媽媽看似脾性像水一樣溫溫柔柔的,只有他們才知道,爆發起來是很、可、怕、的!女人的醋勁,永遠不要妄圖去挑戰,他不想再掃台風尾,跟著吃一個禮拜的紅蘿卜。
「高三那次不小失言,差點吃到變兔子。」
「還敢講,誰害的?」這麼長舌,不當女人真是可惜了。
說起高三那段純純初戀,真是他人生最大的污點,其實認真說來,那也不算真正心動,就是滿有好感的,看到對方會臉紅,青澀純真的年歲,等待愛情萌芽。有一段時間,常邀那個女孩子來家里讀書,誰知邀著邀看,竟讓女孩對叔叔錯許芳心。
他想都想不到,這種狗血得要命的八點檔戲碼會發生在他身上,超荒謬。
現在回想起來很糗,但當時沖擊很大,既震驚又受傷。
也對啦,他當時還是個青澀小毛頭,而叔叔那種有過歷練、帶點滄柔又有底蘊的成熟男人魅力,更容易惹來情竇初開的小少女芳心淪陷。
他會發現這件事是因為那個女孩子對他的態度,從開始的矜持婉約,到後來的主動示好親近,最後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說叔叔的是非,甚至暗指叔叔對她不規矩。
他當下太震驚,一路沖回家,問叔為什麼不告訴他?
「老實說,你那時候是不是有擔心過我對你不諒解?」
「……有一點。」無論如何,小寶的初戀毀在他手里,這是事實,他確實擔心過,這會成為他們之間的疙瘩。
「你怎麼會覺得,我寧願相信外人而不相信你?」這件事,從來就不存在要相信哪一方說法的問題,他只是少了點心機,不是沒有腦袋,這麼多年的父子情,若會因為外人的幾句離間而動搖,那也太脆弱了。
叔叔從不干預他的選擇,但那陣子,曾經婉轉地探問過他,是不是非這個女孩不可?
他後來想一想,就懂了,若這對象不是非常的不妥,叔叔不會這樣講。
後來把話說開,知道那女孩只是腦補太過,自以為是聖母,言小女主上身,想拯救男主角從這扭曲錯繆又病態的關系中解月兌,拯救不成,自尊受創而已。
「回想起來,叔叔你桃花真的很旺耶。」從小到大,都數不清目睹多少次他被女人搭訕示好的場面了,那些女人是都選擇性失明了嗎?沒看到他手里牽著小孩、身上穿著父子裝?明擺著名草有主還要來撩。
「我超挺你,從小就知道要你保密,媽都說我們一個鼻孔出氣,搞小團體排擠她。」
「你只是不想吃紅蘿卜而已。」口吻淡淡的,一語戳穿。
趙知禮輕笑出聲,不經意笑出淚眼蒙朧,尤其在听聞那自言般輕不可聞的細語後。
最美的桃花,開一朵,就足以一生燦爛。
「什麼啊,又閃我……」
「小寶,我很抱歉。」
「干麼突然這樣講?」
「這幾年,我一心只想守著你媽,忽略了你,但是我沒有辦法,我離不開她,她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看不見她,生命只剩一片荒蕪。「你會懂的,對吧?」
「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你顧。」吸吸鼻子,忍著心酸道,「你給我的,已經很多很多了,所以叔,不用顧慮我,做你開心的事。」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他的小寶,一直都是那麼溫暖貼心的孩子,他會理解的。
「起風了,進屋去吧。」回晚風涼,趙知禮謹慎地護著對方回到屋內。
「時候不早了,回去吧。孩子們還在家里等你。」
趙知禮又賴了好一會,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道回府。
趙之寒目送他離開,走到門口,輕輕地,說了聲︰「小寶,再見。」
「叔叔再見。周末我再帶孩子來看你。」
對方沒應聲,只是輕輕地,朝他揮揮手。
直到再也看不見,趙之寒轉身回屋。
這傻孩子啊,還是那麼不會說謊,一開口就露餡。
清晨天剛破曉時,他夢見她,來向他道別,而後,小寶來了,紅著眼眶欲言又止,他又怎會猜不出幾分?
數不清第幾回,又打開紙箱,再一次回顧箱內的每一項物品,一點一滴,見證小寶的成長足跡。
錄音筆里,牙牙學語的清女敕嗓音,一聲聲,喊著把拔。
一年年,每張暖心的父親節卡片。
看著小時候注射的疫苗卡,耳邊彷佛還能听見,那嘹亮的哭號聲。
還有對孩子說過的床頭書、一起組裝的玩具、一迭迭相片……那麼多、那麼滿的回憶,他這一生,夠本了。
不知不覺,一顆清淚跌落相冊上的一張全家福上,相片里的她,風華依舊,美麗如昔,彷佛歲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過痕跡,指月復撫過那張教他情牽半個世紀的容顏,輕輕地,無聲低喃。
晚,別走太快。
夜里,即將入睡時,趙知禮接到消息,叔也走了,死因是心髒衰竭。
他一開始抗拒接受,母親的離開他已做心理準備,叔叔的卻沒有,叔的健康狀態比媽媽好太多,並且事前沒有任何征兆,那一日還好精神地與他聊了那麼多……
直到後來,一遍遍回想那些對話,在隱隱的痛楚中,懂了。
那是在道別。
去哪里都要跟我講,不可以讓我找不到……
那聲再見,是永別。
一天之內,失去摯愛的雙親,他已經哭不出來,一顆心空泛麻木。
以往曾經听人說,那些相陪了大半輩子的老夫老妻,常會在百日內相繼而去,那是恩愛夫妻,相依相守,生死與共,而他叔叔,甚至連百日都熬不了,一天也不能沒有她。
一連數日,媒體都在大幅報導這商界強人的傳奇一生,一生功過,蓋棺論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