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福這麼想著,退了出去。未久,與家丁取來了段爺的劍與十八武器架,分別放于兩人身後,在一旁候著。
「福伯,你等先退下吧。」映不出一絲光澤的眸子直視前方,洪煦聲說著︰「吩咐廚子把飯菜熱著,晚些送來閣里,段叔與我一起吃。」
段舒聞言,嘻嘻補道︰「再燙壺酒。」
洪福本想說三爺喝不得酒,對眼不好,但見三爺難得邀人在閣內進膳,也就睜只眼閉只眼,領命與家丁退了出去。
待福伯等離去,段淒舒迎風而立,將長劍出了鞘。「讓我猜猜,看你方才所練,用的是……棍?」
洪煦聲微笑著搖搖頭。想起段叔到莊里時才剛退出江湖,久不動武心癢難耐,便常找他過招;那時也是如此,見他練起外家武功,就起玩心要猜猜究竟練何種武器。
「嗯……」段舒沉思一陣,喃喃道︰「重足法,腰力穩,臂力巧……不似槍有刺擊招數,竟也不是棍……」
段叔不愧在江湖打滾了多年,與各大門派不只交過手,連對手武功路數、武器特性都頗有研究,方才自己不過耍了數招而已,段叔即能看出多個細節,這便是段叔常告誡他的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吧。洪煦聲長年窩居莊中,練武單單是興趣,並非為了行走江湖,更非為了戰勝對手,于是不會真拿武器,也無需考究太深!」切隨興所至。
段舒忖度良久,忽地目光一亮,飛身至煦聲身後的武器架,揀起當中一樣,劍尖輕挑,朝他的方向甩出。
洪煦聲雖眼不能見物,卻清楚段叔的一舉一動。他眉間微凝,側耳一听,雙掌微舉拍合接住他拋來之物,兩手隨即往反方向一拉,展開了手中武器。
「吳家金鋼流星鏈,用的是純鋼鏈身,依各人喜好,前頭扣以沉鉤或剌尖,招式多甩擊,因此腰力與巧勁並重,」段舒一見煦聲架式便知自己猜中了,不禁展開笑意,「煦聲,你從前不喜練花巧的武器不是?」
不得不佩服段叔的見識,若自己也出過江湖,得要多少年才有如此歷練?洪煦聲笑道︰「段叔眼力真好,才見我這門外漢的三兩招,就能猜到。這是依著六年前一名盜墓者在陵寢中留下的線索譜出的路數,近來陵里平靜,閑來無事,想起有這麼回事,才拿出來練練。」
那溫和的笑在他看來還稍有稚氣,段淒舒頓了下。
煦聲足不出戶,日日在屋里研究陵寢中的機關,有時修復老舊機關,有時自制以取代不堪使用的機關。
他到莊中不久時發現煦聲在陵墓石道中安了多種自行制作的機關,又鋪上特制的細砂,盜墓者受困陵墓,最終都會使出自身絕學要破牆而出,可想而知多是失敗的;煦聲就靠細砂探其武功步法,藉以推測周身力道分配,再加以洪家書武樓所收的百家秘笈,琢磨各家路數。
如此練法無法掌握各家武學精髓及心法,卻可練出個形,這對幾乎沒出過府的煦聲來說,是日復一日必然的循環。
若有心得,煦聲會在夜里口述讓書僮為他抄寫謄錄。書武樓這些年來因他閑來無事的舞刀弄槍,比上一代多了近百本各家武術大觀,煦聲稱之隨寫;而這些隨寫,到後來多用于幫助他發明新的機關,將陵寢護得更是密寶。
……段舒不覺煦聲有如此繁瑣的心思,會為了發明新的殺人機關而鑽研武術。
煦聲性格溫和,有時顯得散漫懶惰,若不是極有興趣,斷不會費心耗時……可惜了,真是可惜了。段舒輕嘆。若他雙眼完好,武功修為絕不只如此。
「段叔?」遲遲未感覺到他有動靜,洪煦聲緩了架式。
對上那疑惑的表情與漆黑的雙眼,段舒從思緒中被拉回,接著方才的話題道︰「吳家近二十年來以正派自居,此代家主更是多有義舉,我有些訝異吳家會有人來盜墓。」
他一向很難明白死人穴有何魔力,讓人前僕後繼而來……娘親過世後,洪煦聲便不再追究這些問題,他的職責是護陵,其余的,多想無益。這麼想著,他應道︰「據說扣以沉鉤的金鋼鏈,是吳家武術純熟之輩才用。」自己手中的武器便是六年前盜墓者留下之物。
「若我沒記錯,吳家長的一輩也死得差不多了才是。會使這武器多半是長老級的人物了,臨老還六根不淨動貪念哪,才落了個死無葬身之地。」
段舒惋惜地搖搖頭,隨即轉了語氣,斜眼睨向煦聲,「該怎麼說呢……你們洪家也造了不少孽啊,奉陵就奉陵嘛,偏偏就是太過執著,將這陵墓護得滴水不漏、有進無出的。見不到的東西最勾人,這道理怎麼頑固老爹听不懂,這些個兒子也不懂?」
洪煦聲未回話。總覺得段叔今日比平時多話,而自己不如二哥能言善道,懂得怎麼迎合別人的話題、懂得如何與段叔天南地北的聊天。習武是他的興趣,造機關護陵不是。只是,爹娘從小版誡,一生總要做好一件事,平時可隨心所欲,若是職責,就得要盡心盡力。
……他自是不會把那告誡想得太深,但長日漫漫,有點事做總是好的。「不說了,」
段舒見他沉默不語,揚聲喚著︰「來吧。」
「煦聲請段叔賜教了。」洪煦聲擺出架式。在這莊中,段叔是唯一偶爾找自己練武之人。他不懂怎麼回應段叔待他如家人的好,但十分樂意奉陪武藝的切磋。
「好,今日我要與你這吳家金鋼鏈分個高低了。」段舒興頭一來,長劍高提,朝煦聲刺了出去,逼他使出全力相迎。
月兒高掛的夜里,眼不能見物的洪煦聲不曾瞧見鋼鏈與劍交錯劃出冷冽的微光,傳入耳中那鏗雛有力的聲音卻能領他精準出招。
一來一往,直到夜深;一招一式,都在他掌握之中。
而這比試的快感,讓洪煦聲再一次確認,眼疾沒有為他帶來任何遺憾。
華麗廳中,大圓桌前坐著單清揚與奉陵山莊的洪二爺,萃兒與孫諒則各自站在主子身後。
本以為其他人會陸續到來,誰知過了三炷香時候,眼巴巴地看著一桌豐盛菜肴,肚子都不知翻滾了幾轉,還是只有他二人相視無言。
「……真是不好意思呀,」主位的洪二爺笑里帶著歉意,「單姑娘遠道而來,卻是這個樣子……」
他語氣和善,然卻令人感到無限距離。單清揚抬眼,卻在與那回憶中和洪三爺幼時輪廓有幾分相像的面容對上時垂下瞼,道︰「二爺太客氣了,清揚冒昧出信說要前來,是清揚打擾了。」
洪二爺搖搖手,「單姑娘與我洪家交情不是一天兩天了,無需客氣。」
「可不是,」見單小姐沒回應,站在二爺身邊添茶的孫諒說道︰「過往也算是親家,結親,那可是幾世修來的福分……」
「孫諒,」洪二爺板起臉,截斷了他的話,「一個奴才哪來那麼多廢話?單姑娘尚未婚配,你這話若是傳了出去讓人胡亂加油添醋,還以為我兩家又走到一起。雖說江湖兒女結親不會在意過往聲名如何,可沒有的事,輪不到你這奴才胡說,還不向單姑娘賠禮。」語氣依然輕輕的,卻是不怒而威。
小姐低頭不語,萃兒偷偷瞧著洪二爺和他身側那名為孫諒的灰衣少年,心道這孫諒應是洪二爺的隨身奴僕。二爺讓貼身的奴才出來相迎,是真未把她家小姐當成一般來客吧;但二爺語氣疏遠,話中就是帶了那麼點諷剌意味,果然還是介懷退親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