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教訓的是,小人給小姐賠不是了。」孫諒抱拳鞠躬道。
久久,單清揚稍稍抬眼,見孫諒還低著頭,似是沒自己的一句話便不敢抬頭,她趕緊道︰「不……沒關系,清揚不會放在心上。」
「好了,孫諒,」洪二爺有些不耐地朝孫諒揮揮手,「你去你大爺跟三爺閣里,請他們出來用膳,就說是我的意思。」
「是。」孫諒領命,退了出去。
「單姑娘見諒。」洪二爺有些抱歉地望著她,說道︰「我娘過世後,一家人便很少同桌吃飯,我們兄弟挑嘴挑得厲害,平日又都各自忙碌,都是分別在住處吃了算。」
聞言,單清揚微笑回道︰「一家人能同桌吃飯,那固然是好事,可二爺顧慮家人們作息各自不同,有如此安排也是好的。平時個別用膳,過年過節時聚在一起,能聊的話題定也堆積了不少,更能讓彼此越加親近,二爺安排得極好。」
听著,那話,洪二爺望著眼前人漸漸低垂的視線,「抱歉……單姑娘,我不是有意說這些不知惜福與家人共樂的話。」從前,她不是這麼沉靜重禮數的性子,方才幾回針,視線又別開,分明眼底透著些許自卑……小時她該是活潑甚至有些淘氣的,真是女大十八變嗎?
單清揚的確是想起從前與爹娘同桌而坐,笑談一日所發生趣事的過懺,但她的傷心事與他人無關,不會怪罪別人。
又多聊了幾句,洪二爺見機轉聊起她們主僕二人一路發生的寧,化到系諒回來。
「大爺不在莊中,三爺跟段爺正忙著。」恭敬來到桌前,孫諒回報道︰「不如二爺與單小姐先進膳吧,飯菜都涼了。」
「段爺在你三爺那兒?」洪二爺挑了挑眉,心下暗笑段叔還真挑對了時
間。「他倆切磋身手,那肯定不到半夜不會結束了。也罷,我等先用吧,萃兒姑娘也一同吧。孫諒,你……」
「小人還得上南苑那兒給單小姐和萃兒姑娘張羅房間,就先行告退了。」孫諒不等二爺說完,就自動自發地退出了廳堂,獨留三人吃那一桌冷菜。
結果,折騰了整晚也沒見著三爺。
就連她說要還劍,二爺卻道當在見著三爺時親自交還……于是,她主僕二人就順理成章地留下了。
南苑小屋中,單清揚泡在大大的木桶中,手里撈著溫度微高的泉水,往一片迷蒙霧氣中發著愣。桶中是二爺讓孫諒扛了兩次才灌滿的、由石壁上鑿出的天然溫泉,傳聞有活血之功。小時入莊,四夫人也總差人這麼備著,好讓她舒舒服服地泡上些許時候,舒舒成日被爹逼著練武而緊繃的身子。
方才讓萃兒退到屏風後等著,單清揚才放心地拆下了遮在臉上的薄紗。
手,撫上了左臉上三條利器劃出的疤痕。垂下眼,泉水如鏡,映著那三道由左眼下方延伸到頸間的傷,一會兒,她別開眼。
仰頭閉上眼,要自己暫時別想、別想……
然而這里的一切,就算閉上眼不去看,還是清晰地浮現腦海。
如果不見三爺,是不是就能一直留在此?就能一直一直想著過去的美好、洪夫人待她的好,還有……阿聲的好?
屈指一算,距上回南苑里泡澡,已有十六年了?爹娘帶她上洪家退婚距今,已過這麼久了嗎?
阿聲他……現在是何模樣?
方才見到二爺,仍有童年的影子,可似乎不若從前那般真誠待人。是接下了家主之位讓整副重擔落在他肩上,所以不得不變,需懂得幾分心機、幾分算計,方能坐穩家主之位?所以就連面對故友,也得形同陌路人?
還是當年退婚一事損了洪家面子,加上二爺一向極重兄弟情,所以似卜阿聲的自己,令得童年玩伴那純粹的友情只能成為回憶?
……自己又何嘗不是變了?
十六年前住在這南苑里,睡醒便跟他們三兄弟玩耍,過午一同練功,那時的自己,絕不是現在這樣心事重重,更非如此的丑陋模樣……
阿聲……也變了嗎?
在珍藏的回憶里,有最後一回谷雨閣內他的溫溫笑顏,就算听著她傷人的話語,依然溫柔。所以,她能不能不要見他,就讓心中的阿聲永遠停留在那一刻,不要變。
然後偶爾,就像此刻,遇過了人生的大浪起落,悔不當初才來沉浸于過往的美好,才在心中偷偷喚他︰阿聲。
就像他們之間沒有改變。
就像,她不是獨自面對這一切的不堪。
第2章(2)
火紅。
所見之處是火紅一片。
六年來,同樣的惡夢單清揚夢過千百回了,所以知道自己在夢中。夢中情景再怵目驚心、再令她驚慌失措,她已不會中途驚醒,只是任由那夢境將自己再一次折磨。
那夜,出嫁的前夕,單家雖原為岳州人,卻依著歸鴻羅家的習俗,守夜至丑時,讓娘為她淨身著衣,母女話別;寅時,至祠堂拜過,來到大廳與筆娘煮夫家與聘禮一同送來的早茶。
只記得下人伺候著,而她整夜未闔眼已是呵欠連連,娘讓她閉目養神片刻,應允天一亮迎娶前便會喚醒她,于是她安心在旁廳睡去。
再睜眼時,府里已是一片火海。她奔至大廳,爹娘伏在血泊中,四、五個黑衣人轉過頭來覷她,隨即,手中武器投了出來。
她渾身沉重,雙眼瞧物不清,不敵數招,面頰一陣痛意,熱燙的血不斷流下……火海中她一身沾血喜衣,以為那便是此生的盡頭。
挺身相救的是提早來迎娶的羅家少爺,在他溫暖的懷中,她昏了過去。
然後,她在羅家醒來,羅少爺親自照料多日,直至傷勢好轉。
爹爹訂下的親事在她的堅持下一筆勾銷。羅少爺出錢出力要暗助她重建七重門,她拒絕;于是他派了萃兒到自己身邊打點生活……羅少爺對她的好,她心里明白;可家仇一日未報,七重門一日未能重回江湖名門之列,她無法許諾與任何人共度余生。
單清揚緩緩睜眼,舉袖拭去額際冷汗。
她還分得清夢里與真實,沒忘此刻身在奉陵山莊的南苑。目光移著,雕花的木窗外,天未明,她坐起身,手心微濕。
下床披上外衣,輕步經過屏風外榻上正熟的萃兒,來到庭園中。
步伐散漫,單清揚深吸了幾口氣,平復紊亂的思緒。
破曉前的奉陵山莊總是透著一股陰寒,四季都是如此。春里,還透著泥土味,是有一回,阿聲掏了把泥土湊到兩人鼻間,她才記住的味道。
阿聲說,他雙眼看不見,可耳力、嗔覺、味覺都好,甚至能聞出哪一把泥土里種了什麼花;放進口里,還嚐得出花開了沒。
……胡扯。
她總笑他的傻,然後拍掉他手中髒兮兮的泥土,拉到井邊洗淨。
單清揚嘴角不自覺輕揚。
一頓,愣了半晌。一時候記不起上回真心揚笑是何時。
彎身蹲在一株不知名的矮花樹旁,伸手覆在泥土上,不知過了多久,腿有些發麻時,第一道晨曦在天邊拉開一絲色彩,她看清眼前粉色花朵含苞待放。
嘴角又上揚了。她單手撫面,想模模傷過的面頰還能否被笑意牽動,才發覺忘了戴上面紗。
此時側方有個腳步聲行來,單清揚倏地立起身,趕忙別過面,朝原路快步離去。
「……清揚?」那溫暖的聲音喚道。
單清揚停下,看看左右,知道了自己身在谷雨閣的花圜中。此處與南苑比鄰,沒有隔牆,夜里黑,她又有心事,才會不知不覺走了過來,斷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