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盤旋在她頭頂的聲響,吵去她的眠。
「玄貘。」仰頭,望他開懷模樣,打從她有記憶以來,從未見過這般放肆的笑。
她看得傻愣,他亮燦笑容。
「醒了,走。」拉她起身,自然牽握她葇荑。「你扮男人,一點都不像,遮也遮不住這張會引人覬覦的臉蛋。」
她拒絕和他接近。
「你會冷嘛。」不許她離開身側。「不然,我抱你喔。」
「你趁人之危。」睨睇他,發現玄貘一身擦傷破皮。
不算在意,但,還是看入眼里、放進心頭,不然,妲己向來是看了也當沒看見,才能沒憐憫的冷眼旁觀。
「我才沒趁人之危,你道術高強,若不趁現在巴著你不放,等你恢復道法,你只要隨便念個咒語,我就得變小貓、小狽去。」他汪汪、喵喵叫,存心逗她。
她抿住唇角,揚了個眉,這人,還真不畏她。
被人畏懼慣,她總一個人。
「為何救我?還三番兩次?我們萍水相逢,非親非故。」
「誰跟你非親非故?你阿娘是我王母的閨中密友哩,你腕上的芙渠向玥,和我王母形容的一模一樣。」
「你果真是西島王儲。」所以,他縱論事理的恢弘氣度,其來有自。阿娘愁憂的臉,在提起西島和故友時,才明亮美麗。
「才不是什麼王儲,我來去自如,九歲出海,踏過三海五洋。所以,我帶你回西島,你本來就是西島人,去他什麼東霖的。」
「東霖,我不在意,我要先找菂菂。」
「弟弟?你不是只有一個無艷妹妹,還是你妹妹的小名叫作弟弟。」
「不是弟弟,是菂菂。」她在玄貘掌心劃著。「東霖的意思是蓮花之實,是我娘幫我們取的小名。」
「那你也有小名喔?是啥。」
她不答,這話題到此為止。
但玄貘哪肯。
「你好小氣,我都為你不顧性命,摔傷一身,還差點五腑六髒碎裂,你就連個小名都不告訴我,那我哪天真的成了鬼魅,一定纏你不放。」為加強可信度,玄貘還干咳好幾聲,以示傷重不輕。
他不會道法,可武功上乘,天下間沒人為難得了他。
他孩子氣極的俊臉立即偎上妲己肩窩,別扭著。
「好啦,好啦,我告訴你,你搔得我好癢。」她雙手推去玄貘頭顱,這人啊,讓她無法拒絕,甚至是在意了,寫在他掌間。「阿菡。」
「阿菡、阿菡……」他連說好幾聲。「以後我只管叫你阿菡、阿菡,你說,以後這世上沒有妲己了,好不好?就讓妲己在五丈原那場埋伏中殞命,這世上,只有阿菡。」
其實,妲己也罷,阿菡也罷,都同樣只是玄貘眼前的她。雖然,她嘲諷傳言,看似未受流言干擾,卻是因傳言縛得不能隨心隨性。
她細細想來,那十七個寒暑,還竟擠不出點啥來,除了妹妹,除了阿娘,卻是孤單一片。
如今,心底卻多了份惦念,望進玄貘這張臉,阿菡想尋出自己為何更改。
曾經,看望不入眼的,都一一收入眼底了,最多的,是玄貘身影。
那便是依賴嗎?
就如同妹妹眼里,不是阿娘,便是她菡姊兒。
褪去東霖公主華麗綢衫,阿菡著穿男人袍衫,長發收攏冠帽里,一身文人裝扮。五丈原上,玄貘陪她狂找大半個月,仍探听不到妹妹下落,或許妹妹已經出海,她決定先與玄貘出海東去玄玥。
春寒料峭,愈南行,氣候愈溫熱。
她坐在馬車內,一路顛簸,扯去身上披風,搖著寬袖,扇涼。
「熱啊?那把窗衣拉開就是。」玄貘橫過手臂,探往窗口。
「我不想看外邊景色。」
「這一路風景淒涼,看多了也心煩,我怎麼沒想到,你再怎樣冷情冷性,一旦親眼目睹國未破家已亡景象,也會傷懷。」
阿菡未答腔,她絕無玄貘叨念的那些情緒。再多的殘破都一樣,縱然之前是繁華薈萃又如何,她對東霖並無感情。
「等下進城,你若看到什麼需要的,盡避開口便是。」
「快到你所說的青禺了嗎?」
「嗯,我們先進城去填個肚子,過午就出海。」
阿菡眸底發亮,盡早到西島,便能早些和妹妹相聚,她這才撩起窗衣一角。
入了城郭,規模僅是麗京城的千分之一。
遠穗樓是皇城內最高的宮樓,她憑窗遠眺過京城風華。
這就莫怪皇城內,對于遠穗樓的紅影青光,繪聲繪影,鬧得滿城腥羶。
那遠穗樓竟還高過皇帝老子的寢殿宮室,自然損滅了東霖皇的天威,那男人怎可能咽得下,若非,阿娘死後,傳言遠穗樓鬼影幢幢,阿菡又喜于夜晚御風飛行,讓流言更熾,大概是得被掃地出樓。
那鬼樓正好關鎖兩姊妹,任憑生滅去。
才進城門大街,仍是連月來,一樣的毀壞景象。
街上,流民聚集,申吟不斷,還能做生意的店肆,人人自危,鋪肆外頭還站了十幾大漢,趕人用。
馬車停歇,阿菡依藉玄貘扶攙,雙腳落了地。
「大爺,你發發好心,我兒已餓了多日。」難民往主僕五人擠來,伸出乞討的手。
阿菡輕巧閃過,絕不願生人踫觸,就算僅是觸著衣角,她都鄙夷厭棄。
倒是玄貘臉上多憐惜,這異邦土地的百姓,終也是人,他們沒多少選擇機會。
「這就是兵禍連結,阿菡。」
「這不會是最後一場戰爭,也不是第一場,那是人心的貪奪無饜,況且,你也有一份。」
「你不說,我倒忘,武大,武三,你們身上有什麼就給什麼便是。」
「是的,少主。」兩人隨即被一擁而上的難民淹沒,就連回答主子的聲音,也被乞討喧嚷掩蓋去。
「這麼做,並不能減少你的愧疚。」流民果真像蝗災,待會兒,武大、武三是得被扒個精光。
「你以為我這是愧疚?」他眼神認真。
「不是嗎?」問得心虛,玄貘無須愧疚,她自當明白,卻無端端給他扣了頂帽子。
「你我是血肉之軀,他們也是血肉之軀,就算低賤,也還是人,所以,我向來贊成用商談的訂約方式,來解決爭端沖突,戰爭永遠都不能真正解決什麼,只會埋下更多怨恨的種子,或許,就是因為這場戰爭,才會跟著再發生第二場、第三場。」
「看過的險惡世道,必然不少,怎麼還能老耍賴胡鬧?」她握上他手,由玄貘牽拉。
「就只在你面前。」
「當真?就只在我面前。」
「也在家人面前。」
入酒肆前,武二先亮出白銀,門前的彪形大漢才讓開,以避免被白冤冤飽食一頓,還得干上一場架,既要如此,架就先打,人就先趕。
東霖混亂了好幾個月,人們還在等那監國公主,祭出法寶,平定國家紛擾。
酒館里,多耳語,也多消息。
听說,全都是听說……妲己已死,就死在五丈原上,那無艷則行蹤不明;麗京城殘破不堪,幸虧監國公主智勇雙全,力保東霖;西島人馬正和監國公主商談訂約,開放沿海港埠通商;而西極貪得無饜,怕是得要去泰半土地,否則難以罷休。
「關于妲己那一段,是你放的消息?」偎近些,說得小聲,免得隔桌有耳。
玄貘撕了塊燒餅,放入她嘴里。
她被迫細細咬嚼無味的面皮,吃慣宮里珍饈,胃已被養刁。
「你不喜歡?」恢復原來的嘻笑神情,極討好,還想偎上她肩窩。
「正好,但……」妹妹會不會誤信了。
「你擔心菂菂相信?」
「你怎知道?」她睜大細長鳳眼,玄貘怎知?
「我才不會讀心。」原來,和某人處久了,便能模明對方心思,那是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