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塵早已離了書桌起身笑問︰「你又在叨念什麼了?年紀輕輕,卻比我娘管我還管得緊,寶善啊,我看你趕明兒個嫁人之後,丈夫嫌不嫌你唆。」
「他敢;」寶善叉起腰來,一副已在「相夫」的樣子。「如果他膽敢嫌我嘮叨,我就回老爺太太這里來,非得他低下頭來求情,否則說什麼也不跟他回去。」
邑塵聞言失笑道︰「瞧你說得煞有介事的模樣,老天,你小我四歲,今年才十七耶,哪兒學來這麼一套馭夫術?」
「跟廚房里的大娘學的啊,你沒看元叔被她教得有多乖。」寶善這才想起什麼似的低呼一聲,接著便拉起邑塵的手,急急忙忙的往外間走。
「寶善,你干嘛這樣揣著我,走慢點不行嗎?」邑塵又好氣又好笑的問道。
寶善是十幾年前江南鬧水患時,被爹爹和元叔一起搶救回來的孤女,可憐當時才不過六歲的她,便已被洪水奪走了包括爺爺、父母、兄弟在內的一家九日親人,寶善還是靠她娘高高舉著,才得以被元叔拉上來的,從那時開始,她便一直陪在十歲的邑塵身旁,名為丫鬟,其實賀家上上下下早就依照慣例,把她跟府內其他僕佣一樣當成自家人著得了。
「不行,你瞧,這全是我們倆的工作呢。」寶善直把邑塵拖到正間後才放手,並指著圓桌上的竹篩說。
「是揪葉啊?」邑塵走近一著,歡喜的嚷道︰「誰去摘的?」
「兩位小少爺嘛,天還沒亮就起來摘了,太太與我一起洗淨之後,我馬上就拿了過來;小姐,你看我們今年要剪哪些花樣比較好?大娘她們都在等著你施展手藝哩。」
楸樹屬大戟科落葉喬木,干睫直聳可愛,圖形或橢圓卵形的葉子奇大,前端尖,有時還會長出三尖或五尖者,葉女敕時遍骷赤紅,老後則唯柄仍保持紅色,據傳早在唐朝之時,便有在立秋這天把楸葉剪成花樣,讓婦女兒童插戴發上或鬢邊的習俗。
其實每年今日,清晨滿街便皆聞賣楸葉聲,但賀家人口不多,邑塵母親總喜歡趁節慶時動員全家,熱鬧應景,而打從三年前她無意中幫母親剪出新奇的花樣開始,這項工作便正式移交至她手里。
「寶善,」邑塵先坐下來後方說︰「咱們明眼人前不打暗語,寫字作畫我行,真要論起這些女紅手藝啊,我可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半調子了,前幾年那些花樣,我不過勝在新奇,你剪的才是道地的精妙絕倫,所以呢,」她把已被自己贊得滿頰通紅的侍女拉到身旁坐走道︰「還是請你這位大師先動手吧。」
「可是小姐……」寶善分明已拿起剪刀,卻猶自怕搶了小姐風頭似的躊躇著。
「別可是不可是的了,立秋的習俗又不光只有戴楸葉這一項,你瞧你自己不也已經幫我把紅豆湯給端來了,我看我還是先吃了它再說。」
「小姐,」寶善一邊俐落的剪出第一朵花來,一邊提醒已開始咀嚼紅豆的邑塵說︰「你可別吃太多,萬一再患胃氣脹,晚上那頓「貼秋膘」你就無福消受了。」
「是,剪花大師,吃過豐盛的晚餐後,爹一定又會照往例用秤秤我們每個人的體重,好跟立夏時秤過的重量比較一下,誰要是突然變得過輕或過重,準逃不過他一場好訓,我才不敢因小失大,因為食吃紅豆湯而誤了大娘的貼秋膘大宴哩。」
寶善听她這麼一說,腦中立時浮現老爺每年立夏、立秋兩次秤人時的慎重,不禁與邑塵一起笑開來。
※Angelibrary.com※※
當天晚上秤過體重,算是做完一切立秋這日該做的應景事後,邑塵才回到房里,便在桌上發現了一份令她欣喜不已的禮物。
「娘,」看過禮物內容後,她又急急忙忙奔至母親的居處嚷道︰「娘;」
「邑塵,娘在房里,你進來。」
邑塵打進臥房,發現母親正坐在梳妝鏡前拆卸頭飾,便急忙走上前去說︰「娘,我來幫您。」
賀太太阮雪蓮一邊享受女兒的貼心伺候,一邊問道︰「桌上的東西你瞧見了?」
「嗯,」邑塵對著鏡中的母親說︰「是娘幫我收的?」
「不,是巧要去關大門的阿元收到的,剛好那時你爹在忙著秤你們這幾個孩子,我便轉到廚房去幫英嫂收拾剩菜,後來阿元拿進去給我,我才順手送進你房里。」
「謝謝娘。」
「一大包的又厚又重,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啊?」
「是畫西洋書的一些材料、工具和範本,除了顏料、畫筆之外,還有些畫布、木框等,當然重。」邑塵拿起梳子,小心翼翼的幫母親梳起一頭光滑的青絲來。
「又是韋家那孩子給你送來的?」
「唔,順心最懂得我要什麼了,上回才不過在信里跟他提到除了國畫之外,我還想嘗試一下西畫,他馬上就幫我寄了這麼一大包畫具和材料來,真夠朋友。」
雪蓮挑了挑眉毛,先優優閑閑的說一句︰「我著韋順心這個名字啊,根本就是天生為順你的心而取,」然後才正色道︰「他對你,真的只有朋友之意?」
「娘……」這個問題是邑塵一向避免去想的,此刻突然被母親問起,當然又想打馬虎眼,企圖曚混過去了。
但這次雪蓮似乎也執意要問個究竟來,便回身握住了女兒一雙手說︰「你今年都二十一了,就算談婚事也不嫌過早,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而且你爹與我向來開明,所以我想你該不會用一般女孩慣于搪塞的嬌羞借口來應付娘吧?」
「當然不會,」邑塵馬上順著母親的話尾應承道︰「我打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便曉得自己有對與眾不同的爹娘,在我們家別說是弟弟們跟我了,就算是寶善他們,有什麼心事也都可以直接跟爹娘傾訴討論的。」
「丫頭,少拍馬屁了,娘在問你呢,你跟順心那個孩子,到底有沒有個計較呢?」
「什麼計較嘛,」邑塵笑道︰「又不是打算盤做生意;我們是朋友,很好很好的那種朋友。」
「邑塵;」雪蓮還會不了解女兒耍賴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好嗎?為了在今晚得著一個較為確切的結果,她也不得不展現出罕見的堅持。
邑塵也知今日慣技難以得逞,只好老老實實的說︰「上回順心返國度暑假時,是跟我提過啦。」
「提過什麼?」雪蓮一步也不肯放松的問。
「娘,」邑塵嗔住了母親一眼。「您根本就是在明知故問嘛。」
雪游望著女兒的嬌態,回想起她自小到大帶給他們夫婦的快樂與驕傲,不禁滿心憐惜的說︰「是,娘是在明知故問,順心是個好孩子,但真正說到這件事,娘突然又覺得難舍起來,你說做人是不是挺矛盾的?」
邑塵心中一暖,索性便蹲下來像兒時那樣,把臉偎到雪運的膝上。「我就知道爹和娘會拾不得我嫁,所以當時便回絕了他。」
本來撫在她發上的手,聞言不禁一驚的改搭上她的肩,促地抬頭的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我回絕了順心啊,說我目前還沒有論及婚嫁的打算。」
「你一個姑娘家,就直接跟人家這麼說?」雪蓮駭異不已。
「不直接說,難道還得拐彎抹角的說什麼我們只是普通種田人家,配不上知縣府公子的廢話嗎?娘,您又不是不曉得我生平最怕的,就是那種肚腸彎彎曲曲,說話又七拐八彎的人了,我既怕那種人,自己當然就不會做同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