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青瑤料不到這一派斯文的的大夫發起怒來,竟似比自己的父親還要更有壓迫力,一時被他的氣勢懾住,半晌說不出話來。直到蘇吟歌退開,壓力稍減,再回想自己的便宜被這個無禮的男子佔了個光,猛覺一股怒氣上涌,重又從床上坐起,雙手掀開一半被子,伸手指向蘇吟歌,「你怎麼如此無禮?到底知不知道男女有別?!」
蘇吟歌眉鋒一揚,復又上前,伸手就把顧青瑤指著自己的皓腕抓住。明明剛才已然呵暖,怎麼轉眼又是冰涼一片。莫名的心痛和怒氣使他置耳邊倒吸涼氣的聲音不顧,也不理顧青瑤倏然瞪大的眼楮,復又把顧青瑤的手臂塞回被子里。放手的那一刻有一點兒遲疑,掌中雪一般的冰冷,令他有一種錯覺。這樣的一雙手,必得時時刻刻用火一般的心與身來呵護,方能真正將溫暖送予她。稍一松開,略一疏忽,勢必又冰冷如斯。
蘇吟歌暗中咬了咬牙,用盡了所有的決心,方能不動聲色地收回手,復又為顧青瑤蓋好被子,「我是大夫。我眼中只有病人,不論男女。若事事處處依了禮法,那我就不必給任何女人治病了。你若是做一個听話的病人,我自然也是個守禮的大夫;你要不听話,我只好先顧人命,管不了禮法了。」
彼青瑤再不敢掀被伸手,免得又讓他佔盡了便宜。但她出身尊貴,哪里受過這樣的喝斥冒犯。又因身心皆傷,了無生趣,雖蒙搭救,倒也實在提不起感激的心情來,只是同樣沒好氣地說︰「我睡不著,出來走走,怎麼就犯了先生的忌。這里別無衣物,難道先生要讓我披著被子滿院子走嗎?」
蘇吟歌略一怔,眉間怒意退去,反倒笑了,「這倒是我的不是了,姑娘的衣物都被宋嫂收拾後,放在這邊的櫃子里,只是忘了對姑娘交待一聲。不過,那幾件薄衣,在姑娘病體未愈之時,怕也不足御寒。姑娘若喜歡夜間賞月,我明日請宋嫂多買幾件防寒保暖的衣裳來備用就是了。」
他語氣溫和,用語斯文,態度文雅,彬彬有禮,完全不似方才怒氣發作時的懾人模樣。他若真板著臉,顧青瑤倒也要與他吵鬧幾句,他這樣和氣體貼,反倒令顧青瑤發作不出。悶了半晌,才想起,自己一個女子躺在床上。他一個男子,站在床頭,深夜獨室,孤男寡女,實在不便,方才放低了聲音︰「知道了,先生可以回去了。」
蘇吟歌站在房里久了,何嘗沒有感覺到處境尷尬。但眼前女子要強的行為,悲苦的眼神,和毫不憐惜自己的做法,讓他更加擔心,「姑娘答應我,別在半夜里再這樣不顧身子地跑出來了。」
彼青瑤冷笑著說︰「我已經躺了三天了,睡不著走走有什麼不可?你不放心,請宋嫂來看著我。」
蘇吟歌也不生氣,笑意溫和如故,「宋嫂離家也好幾天了,今夜回去住了。當然,姑娘是女子,與我同住大是不便,我已拜托宋嫂,明日去打听哪些有女眷的家中,可以暫時留客。」
此時,她心中一陣驛動,倒忘了悲苦與無奈,反倒為在這麼小的地方,還會有人如此體貼,絲毫不肯讓她受到傷害而驚奇。心頭越是震驚,出語卻反而越是無禮︰「宋嫂不在,是不是你蘇大神醫就要不理男女之別,代替她在這里守到天亮了?」
蘇吟歌听她出了語氣中的憤憤不平,心里雖然不放心,但終是明白女子在這方面的氣惱都是理所應當。自己真要一直守在這房間里,也實在不合適,只微微一笑,「姑娘好好休息。」便退出了房間,輕輕地把房門關上。
他站在階前凝望著房門,腳下沒有移動,眉頭卻不知不覺皺到了一起。
到底是怎樣的悲苦遭遇和無情的打擊,才會有那樣淒涼清冷的漠然?到底是怎樣的心碎神傷和痛徹心肺,才會對自己的的身體,如此全不在意?
整整三天三夜的昏迷,一聲一聲無意識卻彷徨至極地呼喚父母,迷迷糊糊中不住掙扎揮動的手,似極力想要在這茫茫人世間,尋到一點兒救助、一絲依靠。卻為什麼,在醒來之後,不肯訴一聲苦,流一滴淚,講一句往事。
即使虛弱至極,卻還要挺直了腰,不肯稍稍示弱。
即使明知被休遭人鄙棄,卻偏要自己點明,冷眼看旁人不屑的眼光。
昏迷時,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珍珠,讓人只覺得稍有一絲呵護不及,這美麗的人兒就會在這人世間碎裂消失。醒來後,又如此固執地用厚厚的繭將自己牢牢地保護,卻偏偏讓人可以看到,強作的堅強之下,依舊柔軟易傷的身與心。
就是因為這樣奇怪的認知,才會讓一向見多傷痛病苦的自己難以放下吧。就是因為這樣的認知,才會在這樣的夜晚,無法安心入睡,非要過來看看才能安心。也正因為這一點不安,才及時把這個不知珍愛自己的女人強送回床上去。
只是,深秋寒意如此之甚,那女子任性逞強,又是這樣不肯愛護身體,方才言語如刀,自己的叮嚀關注,她只怕半句也沒有听進去。
長夜漫漫,不知她是否還會這樣,只因不能入睡,就這樣任意地跑出來,在寒冷的秋風中,望著月亮發呆。
一陣夜風襲來,把正站在顧青瑤房門前發呆的蘇吟歌吹得全身冰涼,也自深思中醒了過來。他情不自禁地雙手環抱,想要借這個動作略略驅散寒意。夜風不止,蘇吟歌在寒風中苦笑搖頭,再這樣莫名其妙地呆站下去,生病的就該是自己這個大夫了。轉過身快步向自己的房間走去,走出三步,動作又慢了下來,勉強再行三步,終于站住。木立良久,才長長地嘆息一聲,轉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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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青瑤靜靜地躺在床上,卻是全無半點兒睡意。指尖,似乎還縈繞著那人掌中的溫暖;身旁,似乎仍濃濃地包圍著那人身上的氣息。那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面對一個被休棄的女子,態度全無變化,縱然被辱罵、諷刺、嘲笑和無禮,也不會動氣。縱然被自己這麼一個忘恩負義不識好歹的女子冷遇,也可以笑得輕松自然全無牽強,反倒如春風拂面,令人有一種說不出的舒眼。他像是永遠不會因為他自己的事而生氣,卻偏偏要因為別人不肯珍惜照顧身體而發怒。
這樣的人,真的太奇怪了!
種種問題,種種疑慮,都在心頭浮起,但不知為何,沒有忐忑,沒有惶然,卻無由地生起一種安定。是桌上那一點燭光帶來的明亮?還是這房間里還沒有散盡他的溫暖?讓這樣漸漸深的夜,忽然沒有了寒意。
只是,為什麼卻總也睡不著?
燭光漸漸暗淡,最後完全熄滅在鐵制的燭台上。但黑暗中,顧青瑤的眼楮卻一直睜得很大。
是不是以往的錦被華裘、牙床軟枕用慣了,所以才不適應現在粗糙的被子,冷硬的床鋪。整整一夜,顧青瑤都難以入夢,好不容易等到外面遙遙地傳來五更鼓響。雖然隔著窗紙看外頭,仍只有隱隱約約的黯淡光芒。但她再也躺不住,直接坐了起來,下床從櫃子里取出自己原來的衣物,一一穿好,這才打開房門,準備取水梳洗。
房門一開,顧青瑤頓時僵住了,不敢置信地睜大眼,望著眼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