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先生,這也正是我要和你商量的呢,這女子看起來好眉好眼的,我原想正好配了你蘇先生,可她是個被休的女子,只怕德行有虧,說出去也不好听。她身子既然好了,你就快些打發了她走吧。」
「她半夜在山間淋雨暈倒,只怕是孤苦飄零之人。她在昏迷中囈語哀叫不斷,听那話頭,倒像是連爹娘都已護全不了她了。你為她擦身換衣,也知道她身上並無銀子,在這種情況下,若將人趕走,豈非更將她逼往絕地。我看她的動作神情,倒像是個尊貴女子,為人又極剛強自尊,這樣的人,不但不能隨便打發她走,就是平日說話相處,也應小心,別露出輕視鄙夷甚至可憐的態度,叫她傷心。」
「你這麼辛苦救了她的命,還要把她當菩薩供起來。蘇先生,我不是沒有慈悲心腸,可是,我也有我的煩惱事啊,若是幫你討個媳婦,我就出個面受個累也就罷了,可她是個被休的女人啊……」
「宋嫂,難道一個女人遭到休棄,她就不是人了嗎?」蘇吟歌的聲音已帶了明顯的不悅。
彼青瑤淒然一笑,無心再听任何話,連著後退數步,直退回院中,抬頭望向高空中的一輪朗月,良久不動。
難道一個女人遭到休棄,她就不是人了嗎?
蒼天啊蒼天,這句話我問了你多少遍,為什麼,你至今不肯回答?
一點亮光似乎在前方閃爍,一聲低低的驚呼傳入耳中,顧青瑤也略略一驚,收回心神,正看到蘇吟歌拿著燭台,在房門前怔怔地望著自己。
今夜月華如水,月光如霜,霜雪般的月色下,天地間的一切都似乎是一片冰寒。惟有這男子,站立在階前月下,一手舉著燭,一手掩著火,燭光暖暖的紅色,悄悄地在一片霜雪冰寒中,綻出微小卻絕不容忽視不肯熄滅的光與熱。縱是蘇吟歌並不特別英俊出眾的五官,在月華與燭光的交映里,竟也忽然多了一種不似人間的飄逸來。
也不知是不是今天的月色太明亮,今天的燭光太耀眼,還是顧青瑤此刻的心境太特別。此時此地,乍見眼前這執燈而立的男子,心頭忽地一陣恍惚,一時竟無法從這深夜中自滿身暖意、沐浴著光與熱的男子身上移開目光,渾忘了此處相望的尷尬,以及此時衣衫的不整。
蘇吟歌打開房門看見顧青瑤的那一刻,覺得自己看到了明月下比月光更柔和卻也更美麗的光芒在眼前徐徐亮起,悄然閃爍。
略一定神,睜大眼楮,才看到是一個衣衫不整、烏發散亂的女子正在凝望明月。沐浴在月色中的她,清瘦得不似真人,倒若一縷幽魂。令人只疑她會在月色中化為煙塵,飄然消散,再不留一絲一縷在這紅塵人世。月光悄悄照在她的臉上,眉宇間那在白天完全找不到的淒惻、悲苦、憤恨和不甘竟全都化作一片清冷漠然,卻又清楚得讓人從這樣的清冷中,讀出千萬種撕心的痛楚,千萬句無聲的吶喊。
沒來由地,蘇吟歌只覺得被人當胸一拳打了個正著,五髒六腑都在一處翻騰糾纏,痛苦莫名。這一生行醫治病,什麼人間慘事、生離死別不曾見過,從不曾這般感同身受。只因一個凝眸,一種眼神,一個無聲仰頭的動作,就已痛至此境。
忙閉上眼,深吸幾口氣,安定了一下心神,才敢再次望向顧青瑤。
有意地避開顧青瑤的眼神,不願直面她的美麗容顏,眼光只在顧青瑤身上一掃。這時方猛然一震,忽然發覺顧青瑤根本只穿了件睡覺時的小衣,單薄得幾乎根本沒有任何御寒的功能。而現在已是深秋,夜風已寒至徹骨。
眉,不知不覺蹙到了一起,臉色漸漸青白了起來,憤怒的火焰似要從胸中噴涌而出。或許是大夫的責任,使他立刻忘記了方才莫名的震撼與可怕的痛楚,他一語不發,大步走向顧青瑤。
彼青瑤不知為什麼,自己並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小女人,為什麼會被這寒夜里那一點溫暖的燭光吸引住了整個心靈。為什麼會這樣留戀那一點小小的暖意,竟會因此將目光長久地停駐在一個並不熟悉的男子身上。等想到自己衣未理,發未梳,露臂果足,有虧禮數,想要急著往回走時,蘇吟歌已經鐵著眼,青著臉,眸中閃著濃濃的怒火大步走來。明知他只是一個不會武功的大夫,明明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可看到這個即使听說她是被休的棄婦,仍笑容不改、溫和不減的男子猛然爆發的怒氣,竟覺得心虛氣短,為他的氣勢所壓制,完全動彈不得,只能怔怔地站在原處,無助地望著他接近。甚至在他用手大力地扯開外衣、衣扣亂飛之時,竟然還沒有意識到危險,更沒有想到應當逃離。
轉眼間,蘇吟歌已經到了面前,將那一件長衣,就這樣毫無阻礙地披在了她的身上。帶上自他身上而來的暖意,將她緊緊包圍。
「如果睡不著可以出來走走,但是,你怎麼不加件衣裳?」蘇吟歌的臉色十分難看,聲音里有強壓著的怒氣。
這樣明顯的憤怒,令顧青瑤竟有些愕然,無端地心虛起來,忘了質疑這種行為多麼不合理法,更忘了躲閃那帶著他的氣息而披到身上的衣衫。加件衣裳?做什麼,怕冷嗎?只是天下,還有比我如今這顆心更冷的所在嗎?不知是因著什麼沖動,顧青瑤沒有感激,沒有回應,只是凝望著蘇吟歌,徐徐展開一個冰冷無望卻又絕美的笑容,然後扭過臉,再也不看他一眼。
面對眼前的病人這種不合作的行為,蘇吟歌氣得連眉毛都顫了起來。平日里對最惡劣無理的病人也可以保持的溫和氣度,卻在這個絕美的女子面前丟了個干淨,「得罪了!」猛然把手中的燭台往顧青瑤的手里一塞,自己一彎腰,一伸手,在顧青瑤的驚呼聲中,把她給橫抱了起來。
懷中的身軀,既輕且瘦,幾乎像沒有重量一般,讓他下意識地用力把人抱得更緊了一些;懷中的身軀,冰涼一片,涼得似也能自他的膚,直透進他的心,使他緊皺的眉峰更牢固地糾纏在一起,鐵青的面色更加難看起來,快步往房間走去。
彼青瑤萬沒有想到,這男子如此無禮,竟然這般輕薄無行,在被抱起的一瞬間,幾乎是想也不想,就一掌往他的胸前打去。
或許是病後體虛,或許是這一刻忽然將整個身體牢牢包住的溫暖太過熾熱,令她打出去的手掌竟然完全無力,只是虛弱地貼在他的胸口而已。隔著衣,似乎感覺到他的心跳,強烈而熾熱。他的臂膀抱著她,他的身體呵護著她,他的溫暖悄悄將她環繞,一點一點固執得想要驅散她從身到心的冰寒。
這一刻心中的慌亂,使她失去了任何反抗的能力,只能怔怔地望著他,看他鐵青著臉,火紅著眼,明明怒火滿天,卻動作輕柔地抱著她。一直回到房中,一直到被蘇吟歌含怒拋到床上,她才真正醒悟,此刻的處境,是何等難堪。
第三章
蘇吟歌帶著怒氣,把顧青瑤用力扔到床上,一把奪過顧青瑤仍拿在手中的燭台,轉身放在桌上。等再扭轉身子看時,顧青瑤仍然怔怔地躺在床上,自己給她披的衣服滑落下來,可她卻還茫然地望著自己,渾不知冰涼的手足仍暴露在外。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上前一步,一手拉起了被子,把顧青瑤自脖子以下,嚴嚴地蓋住,用力按著被角,怒瞪著顧青瑤。直到確定她不會再次掀開,才站了起來,略略退開一步。